MonicaLe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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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工。

衰弱的心臟持續跳動(3)豬肉攤阿霞

衰弱的心臟持續跳動(1)前言:市場與市場的人們

衰弱的心臟持續跳動(2)拉普他島與他的子民

當地很少人察覺,這個衰頹的市場其實是全鄉最國際化的地方。當政治人物在台上高喊「越在地、越國際」,這個市場早就順手實踐了。公部門撥預算行銷農村,最終為了讓農村「躍向國際」,其實,許多外國人早已主動走入這個鄉間的日常。

市場的客群有不少是印尼看護,他們的雇主行動不便無法踏出家門,還惦記著市場的商品,囑咐看護非要到市場的哪個攤位買個什麼,她們教看護「雞蛋」、「麵粉」、「筍干」等常用閩南語單詞。雇主家、市場、醫院,這三點一線建構出一位鄉下印尼看護的典型日常。

在這個鄉,印尼移工大多擔任看護,越南移民大多是外配,這些東南亞移民撐起了鄉下基礎勞動結構,但這種在地勞動力的國際化有別於在地觀光的國際化,這兩種國際化的本質不同,也有政策上的差別待遇。當地政府撥預算做觀光行銷吸引歐美日觀光客、推廣英語友善店家,不知他們有沒有想起,那群在工地、醫院、農田勞動的東南亞移工與外配們,一樣需要母語友善的日常支援服務,緩解生活上的適應困難。他們填補農村的勞動力,讓人口不斷外流的農村能持續運轉,為他們設置印尼語告示或各種諮詢服務,與推廣觀光英語導覽、設計英文菜單同等重要。所謂「國際化」,不該劃分歐美日與東南亞。

整個市場二樓攤販的平均年齡約六十,沒年輕人接手,唯獨一位越南媳婦阿霞。七年前從婆婆那頂下整個豬肉攤,三十多歲的她是全市場最年輕的攤販。在市場學會閩南話和客家話,某方面而言,阿霞的生活實踐比在地人還在地。在台灣的鄉下,難以承傳給下一代的職業、習俗與方言,常常由這些外國媳婦來接棒。

不到清晨三點,阿霞已經起床。簡單梳洗後,約三點半到達市場,剛宰殺完的豬體已放在攤位的工作檯上。屠宰場的肉車載著一條條剛去掉命、刮了毛的豬隻,從市區出發,沿著各鄉鎮一一配送,這個鄉是最後一站。

鄉內的消費人口越來越少,除非逢年過節,阿霞每日只訂半隻豬。一天的工作先從處理豬體開始,先去掉內臟,再割下豬的頭,然後將軀體分成前後兩段。下一步就是將骨與肉分離,這是很費勁的體力活,沉重的豬體在攤檯上拉來拉去,注意別閃了腰。接著一一細分每個部位的肉,里肌、松坂、五花、腱子肉(俗稱老鼠肉)、後腿、前腿、豬腳與豬耳,分好擺在攤上讓客人選購。約七點,客人陸續上門,先來的通常是年齡較大的客戶,老人家總是早起。晚點來的是勞工或上班族,趁著九點上班前趕來採買。

充分的事前準備讓一天的工作流暢進行,否則客人同時來又趕時間,鋒利的肉刀急著下,忙亂中切到手,這是最常見的職業傷害。下刀講求技術,阿霞剛入行時還沒摸透骨、肉與筋的位置,拿著刀邊敲邊摸索,先聽婆婆的教導,學會基本功後,再發展屬於自己的竅門。一旦摸清脈絡,掌握手感,下刀就精準,否則肉切得軟軟爛爛、歪七扭八,賣相不佳,內行的客人一眼就知。

阿霞19歲從越南嫁到這個鄉,先在鄉內小學開設的中文班學中文,其他時間大多待在家,需要什麼,丈夫就買回來。真正踏出門,擔起一個家,是因為兒子的出生和丈夫離世。

孩子開始學講話後,我就看人家的媽媽怎麼教孩子,邊看邊學習,人家買ㄅㄆㄇ的紙來貼在房間,我也去買來貼,晚上跟孩子一起念。我那時候剛來,鼻音比較重,發音不太對,可是我念,孩子會聽,他就跟我學。哪裡念不對,爸爸就會說:「你教錯了」,我就改,後來先生走了,我很慌張,不知道怎麼教孩子。
孩子剛進托兒所時,鼻音還很重,發音不太準,講話顛顛倒倒人家也聽不太懂,可是老師特別另外教他國語。剛開始他會因為跟人家不一樣難過,覺得老師只對他這樣,其他的小朋友在玩,他不能玩,老師叫他一個人進來給他學習。孩子回來哭著說老師欺負他,他不要去學校。可是我知道,要是全部小朋友都在旁邊,同學就會笑他,說:「你很笨欸」,他就會怕,他就不要學了,所以老師是顧慮他的面子。有時候其他小朋友在午休,他沒睡,就跟著老師一起念國語,老師念,他跟著念,念到他都背起來了,回家自己在那邊念。到後來,兒子跟我說想要住老師家了呢!說白天晚上都要跟老師在一起(笑)。我跟兒子講,你要感謝老師,其他小朋友午休時,老師放下她的工作來教你。
上一年級後,ㄅㄆㄇㄈ已經很會寫了,他會寫中文了呢!合起來是什麼字,他也會念,數學也很會。小學的老師跟我說,兒子學的能力很好,我說不是他學的能力好,是托兒所的老師教的,要感謝前面的老師,而不是他。沒有托兒所的老師,他可能跟其他同學差很多。
兒子上國中後,放學回家就看書,或是自己去圖書館看書,都一個人,沒有說要媽媽教。我送他去補習,他學習,我在旁邊跟著寫字。上英文、數學,我也跟著學。我跟著小孩一起學,很有默契就是這樣,有時候我不懂,他會說:「媽媽我來教你」,給他機會當小老師教媽媽,他就很高興的學,很盡責。他會一直想怎樣學比較快,就記得住,然後教我一些方法。我沒有想說要怎麼用心去教小孩,也沒辦法有空去教孩子,我只有讓他去學習,自己去分別好跟壞,這樣他就慢慢的了解這個社會。

阿霞的教育方式應證了一句話:「最有效率的學習方法就是教會別人。」為了教媽媽,孩子得先自主學習。阿霞的兒子顛覆了外配子女學業成就較低的大眾刻板印象,現在在外縣市念高中,那所高中,通常是本地成績最優秀的學生的首選。

我剛來(台灣)的時候景氣還很好,剛接市場那年,這裡還有很多人,很熱鬧,大家感覺比較快樂,因為賺錢比較容易啊!現在景氣不好了,人也越來越少,老的老了,小的還很小,年輕人往外跑,鄉下剩沒多少人,大家過生活好像比較不快樂了,冷冷單單(清清)的,不像以前那時候。

一年最忙的是農曆年前,再來是清明,端午與中元倒沒明顯變化,突增的銷量與其說跟歲時祭儀有關,更精確地說,得看外地兒孫有沒有返鄉。農曆年間,家家戶戶祭祖團圓, 肉攤又休息,先囤多點豬肉夠全家人吃,農曆年後的整年銷量,約莫也是持平帶點微弱的漲跌幅,這是一個典型人口外移鄉鎮的平淡節奏。

鄉下客群逐漸高齡化,脂肪含量高的內臟銷量偏低,口感較軟的瘦肉最受歡迎,五花太油膩,里肌太硬,老人最愛的是五花和里肌間的部位,再不然就是梅花、松坂、腱子肉。逢年過節拜拜、父親節、母親節、替長輩祝壽時,較多人買豬腳,但年紀再老的老人咬不動了,豬腳麵線放上桌,給長輩添喜氣,給孩子添菜。清楚每個部位的肉質與口感,了解高齡客戶的習慣與喜好,精準切出符合客戶需求的肉,是留住老客戶的秘訣,這是超商、大賣場至今無法取代的人性化服務。

後腿肉硬又柴,不受高齡客戶青睞,卻是當地名產池上便當的靈魂。正統池上便當是專為旅人設計的便當,古早的火車車速慢、車程長,為了讓便當在長途中保鮮,所有菜色忌湯水,後腿肉先滷過再切成薄片,沿襲自日治時代的乾爽口感流傳至今。

訪談阿霞時,正值非洲豬瘟蔓延時期,天天傳來各國染疫的新聞,世界各地被撲殺的豬隻無數。1997那年,台灣爆發口蹄疫,阿霞說婆家天天賠,賠到哭,要不是咬牙硬撐就倒了。現在自己獨立頂下這個攤,還要養孩子,要是再發生一次疫情,不知有多少能耐應付。如今前線的防疫人員不眠不休的嚴守把關,病毒被抵擋在邊境之外,我們在豬肉攤前談笑風生。攤前掛著剛灌好的香腸,風扇正對著吹,陣陣豬油香脂味飄來,這是菜市場的甜美氣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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