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onicaLe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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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工。

巡路人—隱形的勞動者們

攝影:王人頡


  十一月的某個傍晚,我和清潔隊員陳羿臣在回收車旁討論寫作與拍攝的取材。垃圾車停靠在旁,隨車人員斜坐在車後的踏板上,靜靜地凝視車來車往的街道。六點二十五分一到,少女的祈禱旋律響起。來自波蘭的旋律,成了台灣的日常。隨車人員跳上踏板,接下來的兩個小時,他的眼睛如雷達般注意四面八方,身手不斷拋接與跳下跳上。垃圾車一路從市區哼唱到偏村,黃燈在暗夜中沿途閃爍,偏村不再顯得那麼寂寥。

  除了市場,掩埋場是鄉鎮的另一顆心臟,前者供給,後者清理。兩顆心不斷跳動,維持這個鄉的日常脈動。只要其中一顆停止運作,整個鄉的機能就會連帶癱瘓。清潔隊員奔向這個鄉的每個末梢,垃圾車無法爬上的山徑,體型較小的回收車繼續深入。他們運走廢棄物,好讓人們繼續消費。沒有清潔隊,整個資本主義社會就無法運轉。但人群每日走向市集,不會留意另一顆心的持續跳動。人們想到清潔隊,只有當他們的垃圾沒被收走的時候。

  陳羿臣說,每天在路上碰到的狀況都不同,盡可能將時間維持在正負五分鐘內。在多變的環境穩定推進,仰賴的是團隊間的默契與合作。沒有對講機,隊友透過手勢交流,這種互動模式具有語言出現前的原始詩意。遠古人類的狩獵與採集行為並沒有完全消失,而是轉換成另一種形式,延續至今。他們操控著機械坐騎,透過觀察與暗號理解彼此,一同穿梭在現代叢林。

當一個垃圾車司機,要看、要聽、要聯想

  垃圾車司機是最佳的街頭觀察家。在駕駛艙內,陳羿臣注意每個民眾的肢體語言、注意交通狀況、注意車後的隊友,思索任何可能的突發狀況。

  「司機必須注意馬路上的任何狀況。有些騎腳踏車的觀光客比較橫衝直撞,他們並不會特別留心垃圾車待會要靠右或靠左。年長者因為反應比較沒那麼靈活,也要特別注意。除此之外還有些突發狀況,我遇過一個狀況,有一顆球突然滾到路面,這時就要立刻去思考為什麼會有顆球滾出來?是不是接下來會有小朋友衝出來?我預先放慢車速,結果真的是一個小朋友衝出來。
  駕駛垃圾車、回收車都一樣,到達下一戶前,我會先估算那個民眾有幾包垃圾、幾包回收物,這也是間接先幫後面的隨車人員注意一些狀況。當一個垃圾車司機,必須善於觀察人的肢體語言,注意他們的動作和神情。那位民眾是還有垃圾呢?還是已經丟完了?若是丟完了,通常是慢慢地走回家。如果民眾的動作很急促,好像是說:「我後面還有,你不能馬上走。」那車子就要多等一下。
  回收車的部分,特別要留意的是車斗內的情況。假如駕駛因為突發狀況緊急剎車,後面的隨車人員可能正在整理回收物,要是手沒扶著欄杆,就會因為這個緊急剎車跌倒,跌倒後可能摸到一些玻璃碎片,這很危險。所以不管在轉彎或直路時,車速一定要穩,不能忽快忽慢。
  司機要注意的層面很廣,每個路段都要注意,第一注意車、人的安全,第二物品,所謂物品就是停在馬路邊的車或任何物體。有些民眾下車買個東西,車停在白線外,我們必須繞過,得注意不能跟對向的車衝突到。因為垃圾車、回收車都很大台,我們必須集中注意力。一、兩個小時下來,精神是處於緊繃的狀態。垃圾車司機還有一點必須特別注意,有時民眾婚喪喜慶在門口搭帳篷,把整條馬路占住,司機一看到這個狀況,就要立刻聯想,還有哪條路可通到後面,想辦法繼續執行後面的勤務。不能因為這條路被擋住了,之後住戶的垃圾就不去收。所以垃圾車司機必須對池上各村落的每條馬路、小路、路通往哪裡,都要很精確地知道。有時隨車人員跟民眾有些爭論,司機也要下車協助處理。爭論的原因大部分是民眾垃圾分類沒做確實,被隊員拒收。所以當司機到現在,我並不會因為熟悉就覺得比較輕鬆,因為每天的狀況都不一樣,隨時都得隨機應變。」
攝影:李香誼


司機與他們的老戰友

  載滿垃圾的垃圾車駛進掩埋場,過磅後顛蕩地駛進掩埋區。車尾對準傾倒處,司機跳下車,拉開插銷,升起車斗,傾倒。然後將垃圾車駛回廣場,開始清洗他們的老戰友。

  先洗外部,接著車斗升起,再清洗內部。洗完車身,蹲下來清洗車輪和車底的各處縫隙。水珠撒在車身上,伴著金屬的聲響,陽光的照耀讓這幅勞動圖像散發一種神聖感。

  「司機和隨車不只觀看周遭,還要注意聽,聽各種車輛的聲音、聽民眾呼喊的聲音。我們常聽著車子的引擎聲,當聲音和平常不一樣,行進時聽起來乏力,就知道車子有問題。隨車人員壓縮垃圾時,若音頻太高,可能是壓縮到重物或石頭,得趕快通知隨車人員不要繼續操作。車子如果突然拋錨,要趕快做故障排除,能修復就盡快修復,不能讓民眾等太久。如果不行就要趕快替換車輛,以安全為第一考量。
  車子開越久一定是毛病越多,相對的保養工作就要越精實。垃圾車好像自己的小孩子,每次收垃圾回來就一定會幫他洗澡。有了什麼毛病,希望他可以得到最好的治療。我們常常使用他、接觸他,相對地會想把他照顧得很好,值勤時給我們方便,幫我們順利完成今天所有的任務。」

  每次執勤的相互支持,每個困難當下的盡力排除,每回出勤前後的檢查保養,陳羿臣談起垃圾車,令人想起安東尼.聖修伯里在《夜間飛行》中描述飛行員與郵務機之間的夥伴情誼:「金屬並不是在震動,而是活著的。引擎的五百馬力使得金屬材料產生了一股極其溫和的電流,把鋼的冰冷化為絲絨般的血肉。」

  清潔隊員在掩埋場各司其職,整理回收物、壓縮垃圾、覆土、清洗車輛,各種形態的機具成了人類意念的延伸,彷彿機械甲蟲,在與世隔絕的生態系中構成一種生生不息。各種旋律伴著揚起的陣陣煙塵,富有節奏地此起彼落,宛如一首勞動交響。

  沒什麼人注意到,但垃圾車每次出勤前總是被清洗地一身亮黃,整裝待命,停靠在街旁,宛如低調的紳士。「一路下來,能享受的過程其實很少。」陳羿臣說。不過,在夜間的山路望見地表上的璀璨銀河,是最美麗的片刻。「就在晚上的振興村,開上沒有路燈的那段山路,眺望關山的夜景,那時感覺是最舒服的。這一小段只有二、三十秒的路程,卸下最緊繃的狀態,吹著風,慢慢開著這段路。」


原文摘自池上三部曲之三:《關於池上的幾種想像 》

出版者: 財團法人台灣好基金會

CC BY-NC-ND 2.0 版权声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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