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onicaLe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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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工。

冬夜的露天電影院

攝影:李香誼


       那年冬夜,地方社團在廢棄戲院前的空地辦了場蚊子電影院,一切從簡,空地旁正好立著一盞路燈,就是最好的照明。白色大布幕前,排了幾排塑膠椅,旁邊搭個烤箱,烤起了香腸,再擺上幾桶古早味紅茶,散發出簡陋但性感的鄉野風情。頹圮的廢棄戲院前,布幕隨著冬夜的風微微晃動,只有電影與路燈發出稀微的光,有點毛骨悚然之感,但眾人齊坐,形成一股暗黑中的暖流。

       鄉下的露天電影院和市區的新式電影院,差別不只是有沒有屋頂而已。少了屋頂,也少了許多限制,香味四溢的烤香腸不再令旁人火大,孩子們在廣場旁打滾嘻鬧,父母不再緊張地趕忙阻止,想抽菸的人隨時起身,走到角落,打起火,目光仍能跟上劇情,這種電影院具有包容性,不排除每種人。如此的開放性空間彷彿有種魔力,一點喧囂、一些耳語、一點食物的氣味、狗兒穿梭、孩童玩樂,少了屋頂與各種高檔次設備,那些在新式電影院裡被嚴格禁止的行為,在這裡都成了魅力的一部分。男女老少、各世代的人聚在螢幕前,共同構成一幅層次多元的人間風景。

       第一晚播放《太陽的孩子》,第二晚播放《破風》,那天的觀眾大多是多年沒進電影院的高齡者。觀眾或站或坐,兒孫抱在腿上,有的人一手香腸一手紅茶,送貨的阿伯騎車經過,好奇停下來看個幾分鐘。劇情演到競賽當中,男主角被對手惡意衝撞,眾人不約而同驚呼。當反派自食惡果摔車了,觀眾又一同拍手叫好。這個場景,宛如義大利經典電影《新天堂樂園》的重現,群眾彼此不一定熟識,但情感不知不覺連成一線。

       問幾位八十幾歲阿公阿嬤,電影好看嗎?老人家眼睛不好了,又是年輕腔調的國語,字幕對他們而言閃得太快。有的不識幾個字,劇情有看沒懂,但這些都是其次,他們喜愛的是有趣、愉悅的氣氛,一個不是只有被電視陪伴的冬夜,一種在人群中瀰漫著的青春回憶。

       八十歲的桂花奶奶,當年是這間戲院的老闆娘,連續兩天都坐在席上,從頭看到尾。戲院就在她的住家前面,民國七十一年關閉之後,眼見一天天頹圮。地方社團才正想著如何修復戲院,幾年前的一場颱風,把戲院屋頂掀個半光,屋樑坍塌,結構嚴重毀損。看來修復無望,人們只能在廢墟前走看拍照,而廢墟裡成了野貓繁衍生命、餵養孩子的寶地。

       民國五十二年,戲院開張。桂花奶奶的公公賣掉田地,桂花阿嬤賣掉嫁妝,全家一起經營戲院。桂花奶奶每天和丈夫騎著腳踏車,上面載著廣告看板,沿路宣傳即將上映的片子。每星期都得和區經理協調,必要時塞個紅包,只為了在好時段拿到好片子。成綑的片子裝在麻袋裡,在各鄉鎮的戲院一一傳接,沿著花東縱谷逐漸向北流動,放完一輪再傳回最南邊的台東市。

       當地老人談起過往的生活回憶,通常不會漏掉戲院。還記得小時候,奶奶每晚剁著菜,為明天一大早的醬菜備料,鄰居媽媽們一同來幫忙,早點做完,還有點時間一起趕到戲院去看個戲尾。記憶中,那剁菜聲十分著急。在電視還沒普及的年代,戲院是鄉民的第二個客廳,是終日勞動後的身心舒緩。

       外省老榮民回憶起小鎮當年的繁榮,總會提到戲院。戲院一直是榮民伯伯們的最愛。在真正反攻大陸前,透過愛國電影想像家鄉的模樣,終日低頭在荒地拓墾,總有一晚的時光是抬頭凝望,多少對未來還有些期待,相信有天還能回家。

       但就算抱著浪漫的懷舊之心,戲院無法再回到曾經的黃金年代。當年戲院的常客一個個老去,有些事物就只會那麼一次耀眼過,消逝的風光不可能再回來。眼見曾帶給我們美好回憶的事物被時代無情的淘汰,總會有些感傷,但假若讓老戲院重生,也不敵大型影城的豪華設備與複合式服務,它再也無法滿足現代人對視聽聲光的高標準。懷念這種事,還是停留在懷念就好,變成現實,反成了一種殘酷。

       鄉間住著許多無法開車、行動不便的長者和獨居者,他們極度依靠鄰里的社會網絡,這輩子不可能再去市區影城看電影。晚間若沒有鄰居朋友可聊天,就是盯著電視整晚,然後關電視睡覺。他們雖有客廳,但那是個寂寞的空間,人生晚年有許多時間被孤獨占滿。

       鄉鎮衰頹的最主要因素表面是人口減少,更根本的原因是社會節點喪失,於是住著許多寂寞、缺少連結的個體。一個個看起來毫無生氣的寂寞空間,與一群生活在此的寂寞人們,在我們生活中,有沒有一種公共空間,讓不認識的彼此有圍坐在火堆邊的感覺?那個冬夜的蚊子電影院讓我從另一種視角去理解黑暗。黑暗創造暖流、化解尷尬、消減差異,人處在黑暗中是為了凝聚,為了更清楚地望向光。

       某個八月的炎夏,全村無預期停電,連路燈都不亮。沒電視沒網路沒冷氣,人的生活完全停滯,無事可做。左鄰右舍和路人全聚在街上納涼聊天,不管認不認識,齊聚討論停電這個話題。與其是抱怨,那聲調聽起來更像是興奮。鄰里那位平時內向、少和人互動的阿伯,在黑暗中滔滔不絕。

       科技到底是不是始終來自於人性?為什麼在黑暗中,大家變的健談熱絡?在路燈不亮的漆黑街道,眾人更有圍著火堆的感覺?回憶上次街上如此的光景與聲音,是在小學時代,那時候,家門前的榕樹還沒砍掉,街上嬉戲的孩童遠比汽車多,也不是家家戶戶都有電視。

       電來了,街道亮了起來,街頭眾聲歡呼,各自回家,呼嘯而過的車聲再度大過人與人的交談聲。

        我們到底懷念老戲院的什麼?或許是在那個一切簡陋又拮据的年代,在終日勞動後,與眾人齊坐,在黑暗中共同凝視那片光。



本文節錄自《池上二部曲: 最美好的年代》,白象文化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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