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onicaLee
MonicaLee

文字工。

一夜病房

(编辑过)
大自然再怎麼美都無法阻止人的衰老。四輪電動車、輪椅、拐杖、與外籍看護,是這個美麗鄉鎮的日常

人們對鄉村的寒冬是什麼印象?對我這個生活在高齡鄉鎮的人而言,對寒冬的印象是救護車的鳴笛聲。

那年,那個霸王級寒流,爺爺起床時摔倒了,髖關節骨折,很典型的高齡意外。爺爺被救護車送到地區醫院,再輾轉送到市區醫院開刀,據說醫生開的上個病患也是同樣狀況,兩人的共同關鍵字是:高齡、寒冷、跌倒、骨折。聽護理師說,光那幾天寒流,全縣就跌了好幾個老人。

家裡若有人住院,最有權力做決策的那幾位會先環顧一遍所有家族成員。首先排除無法照顧的:一、住外地的,越遠越不考慮;二、有正職的。於是,用同樣邏輯反推,最容易被叫來照顧的有三種人:一、住很近的;二、退休者;三、 沒「正業」的人。例如接案的自由工作者,對,就是我,直接命中「不務正業」的紅心,連帶著電腦工作,都容易被家人懷疑在玩電動或聊天,這種「看起來很閒」的人,是當看護的不二人選。

拋開職業偏見和歧視,我更慶幸昨天剛結束一個長篇稿件,正好有空,很樂意的接了看護這個任務。聽說病房在八樓,視野好,還沒去過,現在就來看看。我打點好小行李,搭著火車,晚上七點到達醫院,和睡眠不足眼睛紅腫的姑姑交班,她屬於看護最佳人選的另一類——退休者。

爺爺正在床上睡覺,一切安好。我離開病房走向休息室,選了落地窗旁的桌子,帶著一本喜愛的書,還沉浸在剛交稿的舒暢。望著遠方高架橋上的車川流不息……在醫院這樣講好像有點失禮,但實在忍不住讚嘆,「好像住在希爾頓啊!」

晚間九點,病房熄燈,我下樓到小七買了杯咖啡,有書、有夜景、有咖啡,一切完美。

十一點,開始覺得無聊、覺得時間過得好慢,親友送來麥當勞雞塊餐給我當消夜,邊吃邊呆滯的看著遠方的橋發出昏黃的光。

越接近午夜,越覺得無聊,瓦數不足的光下,連書上的字也開始刺著我的眼。我決定放棄不再美好的希爾頓夜晚,回到我在醫院當看護的現實——走回病房,然後睡覺。就以往的經驗,病房的環境會令我輾轉難眠,這次準備了助眠劑,半顆吞下肚,然後明早起床,等下個「看起來很閒」的人來接班。

隨著藥效發作,漸漸睡去,一直睡的安好的爺爺突然從床上坐起。

我怎麼在這裡?(爺爺完全不知道發生什麼事,於是我從跌倒的那天開始說起,盡量簡短。)
我跌倒了?(對,開刀了,然後要住院幾天)
我要去廁所 (你骨折開刀,現在不能下床也不走動)
我要回家(快點好就能回家了噢!)

終於被勸回躺下。隔一個小時後,爺爺又再次起床。

我怎麼在這裡?(再次從跌倒那天開始說起)
我跌倒了?(對,開刀了,然後要住院幾天)
我要去廁所。(你骨折開刀,現在不能下床也不走動,)
我要回家。(快點好就能回家了噢!)

再次被勸回躺下。然後.......每隔一小時,爺爺就會再次起床,同樣的動作、對話就會重複一次,而且提問的順序一模一樣,沒有差錯,就像德國咕咕鐘那躲在小門裡的布穀鳥,準點就跳出來,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我問了護理師,說是麻藥退後的症狀。助眠劑正在我體內發揮強效,但體內的緊戒系統也很盡責,緊防爺爺在我睡著時爬下床摔倒,兩者互相角力的後果就是很累、睡不著、頭很疼。

布穀鳥每隔一小時叫個幾次,隔壁床也不斷被吵醒,聽著隔壁床翻來覆去的聲音,我知道整間病房的人都沒睡好。

隔壁病床躺了個有在混的小夥子,就是台灣俗稱的8+9 ,在江湖混了幾年,爬到一點階級,底下也有幾個小弟跟隨。他是怎麼住院的,說來也是個傳奇。當時有兩個小弟想鋸棵樹,樹太大鋸不斷,請大哥來幫忙。大哥一出手,果然樹就倒,只是往他身上倒,來不及跑,一邊手臂被樹壓到骨折,得開刀住院幾天。大哥的媽媽要兩位小弟賠醫藥費,小弟說沒錢可賠,大哥的媽氣得大罵:「賠不起那你們就去顧」。

在那個難熬的夜晚,我隨時準備回答重複的問題、無法離開、無法閱讀、無法睡,什麼都無法做,只能躺著發呆任由時間流逝。終於熬到天亮,早餐送來,爺爺嫌難吃,不想吃,要我去外面買。我怕人一離開,爺爺擅自離床跌倒,堅持要他吃醫院的餐食,從好聲好氣,到兩人開始嘔氣。

吃完早餐,爺爺說想上大號了。我把護理師的話搬出來,說直接大在尿布吧。但是,曾到過二次世界大戰戰場最前線的人,怎麼可以大在尿布!這次的堅持我倒是很能理解,跑去找醫院的專職看護。看護直接教育我:「不能跟長輩妥協,尿布就是尿布」,看到我於心不忍,搖搖頭說,「不能妥協……唉,去器材室借個便桶吧」。

我推來便桶,一邊跟看護學習每個步驟,封存三天的屎味立刻瀰漫整間病房。隔壁兩位小弟正在吃早餐,一發現狀況不對立刻往外衝。躺病床的大哥稍微有點遲疑,最後也推著點滴架往外奔。躲了不知多久,三位驚魂未定的一一回來,我跟那位大哥說了聲抱歉,大哥立刻擺回一臉「沒事兒」的鎮定表情,帥氣的揮了一下手。

爺爺出院了,恢復狀況良好。大哥的媽事後聽聞我家爺爺住院時,讓他兒子整晚睡不了,同樣帥氣的揮了一下手,「沒事。」繼續罵著他兒子砍個樹也能搞出這種鳥事,不只如此,大哥住院的消息走漏,家被闖了空門。

兩個月後就是元宵節,那位小混混家門前擺了個盛大的壇,海派設宴款待官降首,廉價電音震整天。正好經過他家,大哥得意的跟我打了招呼。我又想起家裡長輩當初是如何騷擾這位大哥和他的小弟一整晚。就在那晚,孤寂、無力、煩躁、疲累,但除了這些之外,還有一個小混混的老派情義。

光是當一晚看護已讓我身心耗掉不少能量,腦裡不斷浮現各種關於人生的哲學難題,想出來的答案總有些哀傷。長期照護是如何吞噬掉一個人的職涯?醫院裡那些外籍看護,她們到底忍了多少又多久?在這樣的環境該如何讓自己快樂?那個光怪陸離的一夜宛如夢境,人會在住院的短短幾天變成另一個人,彷彿有個性格難搞、陰晴不定的隱形人在背後掌控這個叫爺爺的布偶,只要出院,就能脫離那個隱形人的掌控,變回平時的溫文儒雅。不只爺爺,我也變了——那晚的看護經驗為我往後的人生帶來一些改變,我存錢存更勤,花錢花更少,然後加買了一張保單,我徹底重整了對「享受」的基礎認知——趁身體健康時去旅遊,和住院時住得起單人病房,若只能擇一,那種享受比較高級?這一晚前,我會毫不猶豫的選前者,過了這一晚,我無疑的選了後者。無論如何,我想在病房內安心的拉屎、就算控制不了半夜亂喊也不會吵到別人。生病住院已經夠沮喪了,不能做自己更是哀傷。能自在的拉屎,是最基本的人權,我願意用盡全力畢生去捍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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