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信的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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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来,人往 日出,日落

在疫情那年失业25(连)

“就是……,我……,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从哪儿开始说”,意外遇见多海虽然让安黎觉得十分开心,但她也突然意识到自己又得跟别人再讲一遍自己的处境。她总在没完没了的说这些,她觉得自己就像鲁迅笔下的祥林嫂,跟身边所有人重复着自己的痛苦。一开始仅仅是发牢骚,就像每个遇到困难的人都会找亲人朋友倾诉一样,为了排遣不好的情绪,也为了集思广益,说不定聊着聊着就能蹦出一个新点子呢?说不定转换思路就能找到工作呢?但随着时间推移,失业就不再只是人生路上的一块绊脚石,一个要被克服的困难,而是成了生活本身-一种无法再被挣脱的状态。

痛苦重复多了自己也会烦,但安黎刻意回避这个话题不代表别人不会问。虽然大家都是出于关心,但“找到工作了吗?”,“你怎么这么难找工作?”,“要不然你再接受个职业培训?”,“再读个别的好找工作的专业?”这些问题可能说者无意,但听者却总觉得有些刺耳。每一次,安黎都要从头到尾解释一遍为什么她,一个三十出头、母语非英德法意、在德国取得哲学博士、在瑞士驻来乍到的非欧盟成员国外国公民,在这里找工作会这么难。制度的、非制度的、主观的、客观的原因都有,但每当她解释这些的时候,她总觉得自己像是在为自己的失业找理由,就像是不愿大方承认找不到工作就是因为自己太差。她说不清为什么她内心总隐隐地对自己有那么高的苛求,为什么她能对外清晰地解释一件事的可能成因,但私下却对从自己嘴里说出的话充耳不闻,满脑子只责怪自己不够强。

有次安黎解释着解释着,只觉得自己像是慢慢泄气的气球,一点儿劲儿也没有,她看着对面的那双眼睛,觉得有些恍惚,这些已经不知道说了多少遍的话每一次都在揭她的短,俗话说“扬长避短”,可她却没完没了地把自己的短暴露给别人看。她觉得自己就像站在舞台上,却突然失去了信念感的演员,看着台下的观众,脑袋发瓮,虽然嘴里还是念念有词。她解释着解释着就说不下去了,只补了一句:“我浑身上下都是劣势,能找到工作才怪!”而疫情暴发后的情况更糟,大企业裁员,小企业停业关门,经济的惨淡更让找工作这件事显得像天方夜谭一样荒诞不经。

德国的朋友说让她回德国,至少在这儿她还有学习和工作经历,还有人脉;父母说让她考虑回国就业,毕竟有主场优势。但尴尬的地方恰恰就在于,工作再重要,安黎也深知这不是她人生的全部,而且她也不再是一个人做决定。回德国也好,回中国也罢,都意味着她要么和丈夫两地分居,要么劝丈夫放弃工作,跟她去一个她认为自己胜算略大的地方重新开始。她做不到,对她来说,这无异于给自己的困境雪上加霜,两个人失业和一个人失业这笔经济账不难算。

多海似乎觉察到安黎有难言之隐,说:“你要不想说就算了,没事儿,就当我没问。不好意思,我嘴快,也没多想就……”

“不是,算不上什么难言之隐,就是感觉最近一年总在跟人解释这些事,我自己都烦。”

“我明白……”,但多海还没来得及表达自己有多感同身受,安黎就接着说:“长话短说就是,我教授最后给我的成绩相当于我已经没机会考虑学术界了,博士后对我来说没戏了。哲学博士在职场也不是多受待见的专业和学历。”安黎尽量压缩自己的解释,就像是在诉说别人的经历。

“咋可能?你当初不是一直说他对你论文的反馈一直特别好吗?听你说的感觉不像他对你有什么不满意啊?他给你啥成绩?”

“cum laude。我也不知道是不是我多想,博士期间我定期给他看我的论文进展,作报告,他从来没说过有什么严重问题,他提出的修改意见我也都照做了,他以前还跟我说过‘这最后肯定是篇特别好的论文’,所以我一直以为我最后最差也是个magna cum laude。我计较这些你会不会觉得我特别矫情?”

“绝对没有,要是发生在我身上,我肯定也计较。奋斗三四年写的论文,又不是说你不认真,这样的结果肯定不好受。你问他原因了吗?”多海有些气愤,但也很担心这样的事会发生在自己身上,因为给成绩毕竟是很主观的事。

“我问了,他说是我过度解读了,他没说过我的论文不好,但也没好到给我manga甚至是summa的程度。他还说他不想轻易给人打高分,这样高分就没意义了。他的解释就好像我是在跟他要高分。我跟他说,我之所以会问就是因为觉得落差有点大,因为这个分数基本就意味着我不能再读博士后了。还没等我说完,他就说‘我的责任也不是保你读博士后,就因为你自我感觉良好,我就要给你高分吗?’,”安黎深吸一口气,每次提到这件事,情绪还是有些激动,“我都不知道我是应该对我自己失望,还是对他。最后他真的是判若两人,我不知道到底是哪儿出了问题,我到现在还是一肚子问号。但他的评判和他最后说的那些话,确实让我对自己充满了怀疑。博士这些年建立起来的自信、自我认同瞬间崩塌了,好像所有我对自己的肯定都是因为我过度解读,我自视过高。”

“那你二导呢?”

“二导是我到最后论文快写完了才找的,他没有参与整个过程,就是最后把论文看了一遍,照我教授的分打了一样的分。不说了不说了,都过去了,谁也改变不了。说多了我自己都烦。”安黎喝下杯子里最后一口已经凉透了的咖啡,不好意思的对多海说,“真不好意思,在你答辩之前跟你说这些,你别多想,咱俩也不是同一个教授。”

多海叹了口气,他不知道该说什么,该怎么安慰。但他能理解安黎受到的打击,三四年的奋斗最终只换来一句“就因为你自我感觉良好,我就要给你高分吗?”,放到任何一个人身上,都可能成为一道难以逾越的心理障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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