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疫情那年失业20（连）

李靖出门后短暂的安静让多海觉得很尴尬。他说不清自己不知该说什么，到底是因为他不想说错话，让肖茹刚刚平复的情绪再起波澜，还是因为时隔多年后，突然要跟曾经暗恋的女孩单聊让他紧张。但肖茹先张了口。

“那你呢？你什么打算，要留在德国吗？”

“留？我还不知道留不留，现在我还在等答辩，论文不久前才交上去。”这个问题回答的似是而非。留不留，既是愿望，也要看能力和运气。多海的心愿当然是想留，否则他也不会论文还没交就急着联系博士后导师，但能不能留下，不是他想一想就能决定的。以目前的情况而论，他至少还缺运气。这种留下的愿望，可能多少有点“衣锦还乡”的老套情结。出来打拼的人多少都想带回家点儿什么，这不奇怪。毕竟，每个当初决定离开家乡的人，心中都有点家乡无法满足的抱负，否则为何要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明知故犯地选择一条更艰苦的道路？但至于要带回去的是什么，每个人各有判断。不巧的是，对多海来说，海归博士不是他此行的终极目标。可能是小时候读了太多的伟人传记，对理论大家、文坛巨匠的执念过深，他的“衣锦还乡”中透露着深深的“荣归故里”之味。

“说实话，我现在也有点儿迷茫，”他接着说，“我前几天还跟李靖聊。其实我现在的情况很尴尬，博士读完了，奖学金也到期了，但还没找好下家。我签证一年后到期，要是在那之前找不到工作……”

正说着，门开了，李靖一遍往屋里拿袋子，一遍喊肖茹帮忙，“咱俩点了这么多吗？下单的时候没感觉啊！快递不让进，我好说歹说，保安才同意让人家帮我送到楼下。你咋还点了一口锅？”李靖哭笑不得地盯着肖茹。

“哈哈哈哈！”电话那头被打断的多海已经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李靖，你家连锅都没有吗？！”

肖茹虽也觉得有些尴尬，但还是忍不住笑出了声，“我也不知道你家有没有合适的锅，反正外卖有这个选项，我就点了。他们明天会上门取。这个锅插电就能用。靖哥，我没有别的意思！”肖茹赶紧接过李靖手中那口电火锅。

“多海你别挑拨离间，”肖茹冲电话那头甩了一句，接着说，“我叫火锅外卖一直都点锅，这不是方便吗，一个人住哪来那么多厨具，平时都是凑合吃，大部分时间还加班，在外面随便买点就解决了，基本不会在家开火做饭。哎呀，靖哥你别管了，放着我来，这准备流程我已经滚瓜烂熟了。”

“李靖，你看肖茹一嘴一个‘靖哥’叫的，你不会真感觉被冒犯了吧？！”多海还是笑个不停。

“我哪有那么脆弱，”李靖边说边翻看袋子里装的东西，顺嘴嘟囔了一句，“让我看看，你不会连碗筷都点了吧？”

“怎么可能！？我就想点人家没有啊！碗筷你总得有吧？”肖茹虽然觉得李靖是在开玩笑，但还是狐疑地回问了一句。

“不只碗筷，我电火锅也有。咱俩今天要吃不完，明天还能做顿麻辣香锅，我给你露一手。”

“哎呀，真没想到，我真是低估靖哥了！难得的居家好煮夫啊！以后谁要跟你一起，谁幸福！”

“行了行了，别贫了，赶紧开火，都快饿死了。”

一桌子摆得满满当当，中间的电火锅不出一会儿就开始往外“突突突”得喷水蒸汽。

“说说吧，”李靖突然一本正经的看着肖茹，“你什么打算？出了这么多事，我挺担心你的。”

“没什么打算。我辞职，离开北京，就是想换个活法。我还说不清楚自己到底想怎么活，但至少我知道我不想怎么活。”

“肖茹，你这是不是算裸辞？”多海问道。

“呦，远方的游子网络用语还挺清楚！”肖茹边往锅里夹菜边说，“嗯，算裸辞吧，就是没有找好后路。但我也不认为找到一份新的工作就是找好了后路。”她放下筷子，表情略微凝重，想了片刻，答道，“我在想，什么样的生活才应该是我的后路，是不会让我遗憾的活法。我不想为了工作而工作，为了随大流而工作，我不想为了赚钱出卖我的健康、精力、时间和希望。你们知道996的生活最可怕的是什么吗？不是累，是没有盼头。你每天、每周、每月、每年就在没完没了的加班中度过，休息、睡眠都是可以牺牲的，唯一不能牺牲的就是业绩和进度。生活的每一秒都像是上一秒的复制品，枯燥无聊。我每天坐在我的格子间里，觉得就像是被困在时间的流水线上，不断重复着相同的动作。我以前一直以为这样的日子总有结束的时候，辛苦几年，终有熬出头的时候，终有能享受自己的生活的时候……直到彭伟出事，一切假象都破灭了。最终的结束就是死。这不就是自欺欺人吗？”肖茹冷笑了一声，“谁不会死？所有人都会死，这个结局出生那一刻就注定了。那既然早晚都会死，我干嘛不换个活法？继续待在那条流水线上，我现在就能知道我最后是怎么死得，与其这样，我宁愿不知道，我宁愿让我的死充满惊喜，充满可能。这难道不是活着能带来的最起码的希望吗？”

多海听着这番话，心里跌宕起伏，他理论懂得不少，但学术象牙塔里的生活或许无法让他像肖茹这样对生活有如此真切的感触。死，也是可以代表希望的，这么直白又具有冲击力的理解不曾划过他的脑海。

“所以啊，”肖茹换了一副略带嘲讽的口吻，边拿起筷子从锅里夹菜，边说，“我不打算再用我这副薄弱的肩膀去扛我老板的人生，或者他老板的人生，扛不起。我扛我自己的人生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