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沛
程沛

阿富汗特寫 -- 寫在美軍撤軍三個月後

本文原刊於 2021 年 12 月底,嘗試分析美軍從阿富汗撤軍三個月後的局勢。本文的資料蒐集與校對得到倫敦大學學院政治經濟研究員 Kambaiz Rafi 的協助,特此致謝,他的研究領域為 2002-2018 年戰亂之下喀布爾的市場經濟發展,定期發表有關阿富汗局勢的文章,詳見:https://kambaiz-rafi.medium.com/

美軍撤出阿富汗,塔利班武力回歸,發言人 Zabihullah Mujahid 在第一次官方記者會上信誓旦旦,揚言塔利班「今非昔比,不能與 20 年前的統治相提並論」,又保證「不追究反對者及此前幫助美軍的人」,並答應「維護女性權益,保證她們繼續獲得教育、醫療和工作的權利」。三個月過去,這些承諾做到了幾多?塔利班 2.0,能給阿富汗人怎樣的未來?

塔利班巡邏隊伍,攝於 2021 年 8 月 18 日。(Photo by Mir Ahmad Firooz Mashoof/Anadolu Agency via Getty images)

失落的承諾──打壓媒體、女性和異見者

塔利班重掌阿富汗的首三個月,各種跡象顯示塔利班的承諾全盤失落。婦女、女孩、維權人士、少數族裔、法官和記者首當其衝,成為塔利班整治對象。8 月,塔利班重新接管阿富汗之初,曾經有前任政府人員帶領家屬投降,卻隨即遭塔利班處決。據國際特赦組織指,塔利班於 8 月 30 日在 Khidir 區的 Kahor 村殺害 13 名 Hazaras 族人。當時,國防軍得悉塔利班已控制區內大部分地域,主動棄械投降。翌日,300 名塔利班士兵衝入國防軍及家屬棲身的村落,開始射殺,最後殺死 13 人,其中 11 人為前任政府國防軍成員,2 人為平民,包括一名 17 歲少女。10 月初,塔利班在北部 Balkh 省等地逼令數百個 Hazara 族家庭離開他們的居所,並充公他們的農地和作物。

國際特赦組織就塔利班於 8 月 30 日在 Khidir 區 Kahor 村殺害 13 名平民的調查。(圖片來自國際特赦組織網站)

人權監察亞洲副總監 Patricia Gossman 表示:「塔利班持續以種族及政治立場為由逼遷,並把所得的房地獎予塔利班支持者,情況堪憂。」類似事件比比皆是,唯塔利班往往會透過切斷地區電話通訊,令追查變得困難。

此外,媒體和女性也是塔利班的制裁對象。早在塔利班向首都喀布爾 (Kabul) 推進之初,私營媒體大規模關閉。其後,儘管國營媒體及少數私營媒體得以繼續運作,打壓依然持續。記者被綁架、虐打、殺害,無日無之。然而,由於在阿富汗運作的媒體日漸減少,外媒陸續撤出,類似事件變得更難曝光。本月初,擁有過十萬名追隨者的 Herrat Times 在 Telegram 宣布停止營運,追隨者數量亦迅速減半至五萬多名。少數勇敢的阿富汗獨立記者依然每天追蹤社會動向,可是由於用的是當地語言,能讀懂的外國讀者不多,間接影響消息傳播。


@Herrat Times 最後一則新聞,宣布停運

在媒體中,女性媒體工作者尤其受到嚴苛打壓。根據無國界記者提供的數據,截至 8 月 30 日為止,喀布爾 700 名女性新聞工作者中,只有不到 100 人依然在任,其他人因為遭到塔利班恐嚇,甚至持槍阻止外出採訪,而無法繼續進行媒體工作。過去 20 年,阿富汗有多家媒體,提供新聞和各種娛樂節目。不過,塔利班政府要求所有有女性演員的節目停播,間接等於禁止大部分娛樂節目播放,由於大量女性新聞工作者不能進行採訪或出鏡,令原本風聲鶴唳的媒體行業雪上加霜。

事實上,塔利班打壓女性的先例,早於其第一次統治時已駭人所聞。原則上,塔利班以伊斯蘭法治國,女性可在伊斯蘭法底下,享有包括教育、健康和其他領域的活動權利。然而,塔利班第一次統治時,就以安全為由,下令全國女性停工停學至局勢穩定為止。然而復課的時刻卻從未來臨,令阿富汗成為全球唯一一個刻意讓近半人口失學的國家。

今次,塔利班重新進駐阿富汗之初,亦曾下令全國停課;至 9 月 17 日,宣布男生復課,卻遲遲未有公布女生復課的消息。直至本月,塔利班才終於宣布包括 Herat、Kunduz 等七個省份的女生復課,又重申女生享有讀大學的權利,不過可以選讀的學科大大收窄,並嚴格執行男女分隔。

網絡圖片

此外,女性亦被要求停工。在南部大城市坎大哈,持槍士兵要求銀行女職員立即離開櫃位回家,在其他城市,塔利班要求所有女性必須在丈夫或男性家人(mahram)陪同下,才可以外出,間接剝奪女性的人身自由。

塔利班對女性的壓逼,在多個省份遇到反抗,然而大都被武力鎮壓。不過,由於現時全國司法制度停擺,又缺乏清晰的法律,被捕人士無法獲得公平審訊,經常被執行私刑處決,情況堪憂。

凡此種種,不禁讓人懷疑,塔利班 1.0 和 2.0,不過是口號上的分別,其本質和手段並未改變。 

塔利班的不為與不能

外界質疑塔利班毫無管治誠意之際,很容易忽略一點:塔利班的高壓統治與食言,到底是不為,還是力有不逮?

歷史上,阿富汗有「帝國墳墓」之稱,無論是阿富汗本地政府,還是外來殖民政權,任何嘗試中央集權的統治,都落得失敗收場。阿富汗是往伊朗、中亞和印度必經之地,住著最少七個主要種族和多個部落,彼此之間因信仰、歷史、政治等因素常常為敵。塔利班政府絕大部分由 Pushtan 族人組成,以武力奪權,注定不能代表多元民眾。其次,塔利班本身受到阿富汗傳統部落文化影響,體系統一性弱,雖然有統治班底,但整體動員力成疑。如此,即便上層有意提倡比較親民的施政,下層也可各自為政,與民為敵。是故外界目睹塔利班繼續針對異見者、不公對代女性,未必一定是高層食言。

除此以外,如何經營現代經濟體系,對塔利班來說也是一大難題。「過去 20 年,在社會相對穩定的前提下,阿富汗開始吸引外資,國內中小企開始穩住陣腳。20 年過去,塔利班政府依然以伊斯蘭法為管治基礎,手段和技術並未有大躍進。面對陌生的現代阿富汗,他們顯得力不從心。」倫敦大學學院政治經濟研究員 Kambaiz Rafi 如是說。

CPharm 新聞稿

塔利班的困局,可於上月發生的一件經濟事件略見端倪。據阿富汗 Pajhwok Afghan News 報道,上月初,塔利班新聞部長 Qari Saeed Khosty 對外宣布跟澳洲 CPharm 公司簽下美金 450 萬等值的合約,允許 CPharm 於阿富汗種植藥用大麻,計畫於數天內啟動。CPharm 翌日卻透過路透社發聲明,嚴正澄清並無此事,並保留法律追究權利。

事實上,Cpharm 是一家位於悉尼的醫療顧問公司,只提供藥物相關諮詢,並不生產成藥,也沒有能力出資 450 萬美元。塔利班政府拒絕回應查詢,事件最後不了了之。這顯示,塔利班政府心急證明自己有能力駕馭經濟及外資,事件卻顯示塔利班政府與外資談判能力成疑。而且,連番食言與武力鎮壓,讓國內的知識份子大量流失。有能力協調國家經濟的人才離國,塔利班束手無策。武力鎮壓的底層,可能隱藏著塔利班 2.0 面對自身不足的焦慮。

轉機:裏外受壓的結果

在塔利班缺席政壇的 20 年,阿富汗社會發生了切實的轉變。在以美國為首的西方國家扶植下,儘管政府依然因貪腐與殘暴而被詬病,阿富汗在教育、社會、經濟上卻建立起基本框架,人民教育水平大大提升,其中尤以女性的地位提升最為顯著,在各個行業擔任要職。公民社會日趨成熟,年輕人有感對自己的人生有較大掌控,也較不容易屈服於武力,這點從各地不間斷的示威可以看出來,其中不少由女性主導。

九月,女性就曾經在喀布爾巴基斯坦領事館前抗議巴國以無人機轟炸 Panjshir Valley,協助塔利班。這場示威後來獲得男性示威者支持,在首都蔓延。社會學家普遍認為,公民社會的成熟能夠讓人民團結。無怪塔利班發言人 Zabihullah Mujahid 隨即採取拖字訣,要求女性留家,縱容部下開火射殺示威者,又阻止傳媒採訪,搶奪記者相機,甚至公然毆打記者,務求瓦解公民社會的聯繫。即便如此,也無法改變公民社會已經形成的事實,如果不能取得民心,塔利班無疑是為自己種下離心的種子。 

塔利班將「女性事務局」改為「宣教、引導及抑惡揚善局」(Photo by Haroon Sabawoon/Anadolu Agency via Getty Images)

除了勇敢以非暴力手法追尋公義的年輕一代,國內外武裝份子也對塔利班虎視眈眈。與塔利班同為激進伊斯蘭組織的伊斯蘭國 (ISIS) 武裝份子就於九月中在東面城市賈拉拉巴德 (Jalalabad) 發動一系列炸彈襲擊,殺死多個平民及塔利班成員,以指責塔利班不夠激進,管治效率低。與此同時,前阿富汗政府遺留下來的國防軍隊成員組成的國家抗爭前線 (National Resistance Front) 並未放棄武力抗爭,並積極遊說各國政府支援。如果塔利班既無法取得民心,又無力對抗裏外武裝夾擊,其管治岌岌可危。

無論對策如何,時間並不站在塔利班一方,因為接下來的冬天對人民和塔利班來說均是極大考驗。

「阿富汗經濟長久以來不能自給自足,國民生產總值的 20% 來自國際援助,公共支出的 75% 來自國際捐助,主要由世界銀行、聯合國開發計畫署、北大西洋公約組織 (NATO) 及亞洲開發銀行負責。2002 - 2021 年期間,單是美國在阿富汗的投資就多達 1,440 億美元(約 1 .1 萬億港元),這些撥款並未包括軍事撥款,多直接用於教育、基建、人道救援等項目上。塔利班武力重奪阿富汗,政府欠缺認受性,令各大國際救援機構先後停止發放人道救援,直接令阿富汗人民生活受到嚴重威脅。」Kambaiz Rafi 指出。美國凍結阿富汗中央銀行最少 950 億美元(約 7,400 億港元)儲備,要求塔利班提出有效的管治方針,包括打擊恐怖主義、維護人權和女性權益等,才考慮解凍資金。這除了令人道救援進一步停擺,也同時讓阿國國內銀行面臨現金短缺危機。至今,很多銀行依然關閉,人們無法提取現金,僱員沒有得到支薪,阿富汗現金貶值,造成日用品價格上漲。在首都喀布爾,麵粉價格在一個月內上升 10%,首都外圍更由於運輸困難,上漲 30% 之多。如此,人民生活雪上加霜。聯合國指,阿富汗近半人口,大概 1,800 萬人,急需人道救援,1,400 萬人面對饑荒,900 萬人需要食水,60 萬人於今年內失去居所,而此前 500 萬流離失所的人口仍未有住處。

寒冬將至,如果塔利班無法及時取得國際援助,紓緩人道危機,民怨一觸即發,或將擴大成管治危機,讓塔利班陷於腹背受敵的狀態。樂觀看,這也許是讓他們改變管治作風的轉機。

禁強逼婦女結婚── 阿富汗人的曙光?

那麼,塔利班要如何取得國際人道援助呢?

一是寄望有大國取代美國的位置,負擔起阿富汗經濟的金主。從各國反應看來,中國對於這個位置最有興趣。9 月初,塔利班發言人 Zabihullah Mujahid 公開表示中國是阿富汗最重要的夥伴,感謝中國幫忙開採銅礦,讓天然資源能夠用在國家的運作及現代發展上。 Zabihullah Mujahid 又表示支持中國的一帶一路政策,明顯希望透過靠攏,爭取中國的經濟支援。中國宣布即時提供 3,100 萬美元(約 2.4 億港元)經濟援助,包括食物援助及 300 萬劑新冠肺炎疫苗,對面臨國際制裁的塔利班來說,無疑是枚止痛藥。可是,相對於阿富汗實際需要的援助,中國提供的援助卻遠遠不足以支撐阿國的營運。而且,美國於 2002-2021 年間用於阿富汗基建的款項,就已經超於中國同期的總國際援助支出。外界推測,中國支持塔利班,是為了穩定區內局勢,並建立勢力,在阿富汗豐富的銅礦開採上分一杯羹。可是,相對於中國其他的策略性投資據點,阿富汗的天然資源顯得小巫見大巫。在非洲剛果,鈷和其他礦物資源的估值為 24 兆美元,而阿富汗的礦材估值只有 1-3 兆美元估值。而且,阿富汗的基建比其他地區落後,如果中國要有效開採資源,就必須投放資源改善道路、運輸等設備,相對於投資其他地區,阿富汗的先天條件不算吸引。因此,寄望中國能夠提供穩定阿富汗所需要的人道救援資金,或許並不實際。 

中國以外,外界也期望歐盟為阿富汗提供支援,除了基於人道理由,也是為了避免新一輪難民潮影響歐洲穩定。塔利班掌權之初,歐盟外務及安全政策代表 Josep Borrell Fontelles 已表示願意與塔利班商討人道及救援問題。「我們必須確保阿富汗的政治變動不會引發大規模難民潮。」事實上,包括敘利亞戰爭在內的連場國際戰爭,令大批難民湧入,已導致歐洲各國資源緊張。與此同時,俄羅斯與白俄羅斯等國又透過非法移民向歐盟施壓(詳見另稿),要求取消早前因暴政及違反人權遭受的制裁。阿富汗局勢若持續不穩,將為歐洲更添不明朗變數。可是,由於塔利班治下阿富汗人權狀況惡劣,與歐盟對外主張的價值背道而馳,人道援助的事也呈膠著狀態。

Sirajuddin Haqqani 在美國的通輯令

塔利班唯有寄望美國和國際救援組織解凍資金。10 月,塔利班與美國就人道救援舉行對話,美國要求塔利班打擊恐怖主義、保障美國居民安全離國及維護人權,包括保障女性安全及權益,以及她們在社會上的參與。歐盟則敦促塔利班訂立政策,反映國內的族裔、政治及宗教光譜,讓持不同意見的人都能夠獲平等機會,參與社會運作。只有這樣,美國和國際組織才會考慮撤銷制裁,重新向阿富汗提供援助。這些要求,其中一些對塔利班來說是難題,因為塔利班的內閣本身就有被美國定性為恐怖份子的成員,例如署理內務總理 Sirajuddin Haqqani 就被 FBI 懸紅 500 萬美元通緝,總理兼塔利班元老之一的 Mullah Mohammad Hassan Akhund 則在聯合國黑名單上。 這樣,塔利班要解除恐怖份子標籤,爭取國際社會的經濟援助,極難令人信服。

塔利班要讓國際社會回復信心,最直接的方法,可能還是訂立明文規定,保障人權,尤其是女性權益。本月 3 日,塔利班頒布命令,禁止強逼婦女結婚。如果丈夫死亡,婦女也有權利在 17 週後自行選擇改嫁,而非如從前部落文化中必須改嫁丈夫的兄弟或好友。「女人不應被看作財物。」塔利班如是說。無疑,這對阿富汗婦女來說是一大喜訊。「這是很大 … 很大的事情。歷史上,塔利班是第一次頒布這樣的命令。」阿富汗婦女技術發展中心的總監 Mahbouba Seraj 接受 Aljazeera 訪問時說。「作為阿富汗婦女,我們的責任是監督政策得以執行。」

政策能否落實執行,還是未知之數。事實上,基於部落文化,阿富汗婦女被家人逼婚或販賣的情況屢見不鮮,不過,塔利班此舉讓不停升溫的內部民怨得到暫時紆緩,也立即獲得西方社會關注,成為塔利班十二月新一輪對話中的籌碼,為阿富汗人帶來曙光。

然而,一個政權的管治手法,非一朝一夕建立,也絕非一個危機就能促成改變,如果無法改善阿富汗內媒體失效的狀態,我們對阿富汗的了解很容易流於政府文宣,對於國內實際的人權和人道情況無法掌握。而且,阿富汗在資源上處於極度弱勢,即使國際社會有人道責任或其他考量,幾乎可以肯定塔利班所得的支援也不會達到過去二十年的水平。那麼,在種種因素互為影響下,塔利班政府如何處理內憂外患的危機,就成為阿富汗發展重要一環。 如果他們能夠取得國際社會的人道援助,同時建立足夠的信心,讓公民社會得以發揮,人才停止流失,阿富汗就有喘息發展的空間。

說到底,雖然殘酷,可是阿富汗的爛攤子,現在只有阿富汗人能解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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