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为什么上下信息不互通和威权与极权（上）

做个假设，你在某个咨询公司工作，你是个数据分析员。你发现你的分析对象在编数据造假/“制造”不存在的良好业绩，这可能对你公司的ceo有用处（这可是个大发现，你的ceo靠这个可以让正急于了解整个行业现状的董事长大大赏识自己）。但你的上级对此毫无兴趣，因为你和你上司的“任务”纯粹是把数据整理归档分析，数据真假和你上司还有你的工作并无关系。

那请问你的“发现”最后能传到上边么？基本上不能。每个公司的小兵不可能随意把自己的信息传给高层领导一样。否则领导还干不干活了？这就是科层官僚制的用处。但问题是，如果在某些情况下只有小兵能发现某些本职工作以外的重要信息，这些信息还恰好对领导有用，只要对小兵和小兵的领导来说这属于“本职工作以外”，那这些信息在组织内部走正常路径就永远传不上去了。

在任何一个组织内部，都是按照官僚化科层制按行政制度运行的。无论是企业还是政府都是如此。每一层科层关注的信息都不同。这是科层制赋予他们的职责。比如下层（管理学叫执行层）任务就是收集信息，他们的“绩效考核”就是信息收集的数量和快慢，然后传递给上面让上面（决定层）做决策。执行层会被划分去执行不同领域的任务，负责领导执行层的中下级上司负责督查执行层的“本职工作”，也负责把执行层中发现的信息汇总交上去。这就导致了一个问题，执行层中任何“本职工作以外的发现”，上报给上司都会被上司忽略，因为上司并无权限回报这些发现给自己的领导，他们只负责完成领导的任务。

就好比钢铁厂有两个部门，两个执行层。一个质量部门负责监督产品质量，另一个是技术部门负责研究产品生产技术。如果技术部门发现了产品质量监督流程的问题，也就是前者的问题，理论上这是不可能走正常渠道传递给厂长的，因为这不是技术部门的职责。而且“中间过程”越多，信息传递的流程越长，技术部门的信息往上反馈越难。打个比方，比如技术部门上面有一个负责技术的科长，一个负责技术的处长，一个局长，一个部长，信息传递要走五个人传递给厂长，那每一层领导都有可能砍断这个“无关本职工作”信息的传递，科层越多，信息传递越难。任何组织内部信息传递大概都是这个样子。

所以不要奇怪为什么会有所谓“村糊乡，乡糊县，一直糊到国务院”。你在组织内部是正常来说不可能有“越级上书”的—否则决策者会被大量信息淹没。如果这样，最基层的信息有赖于一层层的科层传递，比如村里的情况或许村里很关心，国务院很关心，而这些中间的“科层”可能不怎么关心，或者觉得不利于自己利益，那他们就会在信息传递到它这一层的时候“砍断”。国务院看到的信息都是省里筛选的只符合省里利益的市的信息，往下也是如此。任何组织内部，信息传递都是这个逻辑。

那这些和极权或者威权有什么关系呢？有，要害就在“组织内部”。

什么叫极权？什么叫威权？什么叫民主？我个人的判断是这样的。一个组织，不止垄断了一切权力，垄断了一切信息渠道，不许人通过组织以外的途径传递信息，这叫极权。一个组织垄断了权力，但是允许信息自由传递，“我有枪，你们交税，但你们骂我我不在乎”，这就叫威权。

比如我是执行层，我看到了我们公司的客户在造假。在组织内部，我的信息传不上去。但信息并非是组织垄断的，我大可以在知乎或者某论坛上发了个文吐槽，客户们那些数据都是编的，不可信，真实情况是blablablabla。这个“论坛”，就是公共舆论。公共舆论谁都可以参与，不分层级。我一炮走红了，这事引起了吃瓜群众广泛兴趣。在组织内部科层离我十万八千里的领导看到了，发现问题了，信息就传上去了。

这是什么意思呢？就是在威权或者民主制度下，信息都是能传播的。因为不管“组织”是否垄断了权力，它们都没垄断信息本身的流通。所以通过信息交换，我们还是能发现现实的样子。

比如这个例子就是，我们公司的组织形式改变了么？没有改变，民主化了么、还是科层制的自下而上，下级服从上级，作为上级的执行工具。信息传播方式改变了么？也没有，我的信息还是不能从组织内部传递上去。但是通过我们公司以外的“社会”，通过“公众舆论”，我的信息就能传到上面。

所以我一直有个观点，我说“启蒙”本身不需要自由民主。为什么这么说？你看启蒙思想在哪两个国家最早诞生？一个是英国，一个是法国。17世纪末它们一个是君主立宪制的“民主”（姑且用这个词）吧，另一个是绝对君主制的威权国家，但这阻拦了信息的传播么？没有。因为威权还是民主，政府是否垄断了一切“权力”，其实并不影响思想的传播。因为只要政府不是全能的极权政府，民间社会有充足空间，信息总是能传播的。

问题是如果不存在“公众舆论”呢？有没有可能除了我的公司以外，除了我身处的组织以外，根本没有别的舆论场？有可能，极权就是这样。

在极权制度下，情况就变了。比如我在知乎发帖，知乎要服从我老板的控制，说我发的这叫“敏感”内容，我上司看到我跑别的地方发信息，给知乎打了个电话说删了它，啪，这下子谁都看不见了，这段信息就淹没了。

所以我非常相信，无论是明还是顺还是西还是东宁，如果延续到18世纪，“启蒙”都会发生。民间社会都会极其活跃。就好像15-17世纪的明朝一样。信息总会流动。但满清治下，就是另一个问题了。

作者：汉之声专用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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