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枚
一枚

一枚:悼高峰,和那张远去的红帆

“献给那曾经热血沸腾的青春。” - 2021年12月16日。
仿佛,还可以听见高峰那朗朗的笑声。(照片摄于2016年)

北加州的这个冬天,似乎格外寒冷。

这个12月15日的深夜里,窗外下着雨。家里的暖气开到挺高了,我穿着厚厚的外套,却仍然觉得手脚冰凉。看天气预报,这几天还要继续降温,周六的最低温度,只有摄氏1度。这还是我们一向四季如春的旧金山湾区么?

身体冷,心里更加觉得冷。因为几天前的一个噩耗,将我直接送进了冰窖里。已经过去三天了,我还是没能从这个噩耗里缓过来。

12月13日,星期一的清晨。刚醒,就看到我在密歇根州的大学同学晓晖凌晨5点多给我发来的微信:“你看到群里邓高峰的消息了吗?太意外了......”

啊?我赶紧去看她说的群,顿时惊呆了。

邓高峰同学走了!

高峰,我们的交大师兄,在北京时间13日的清晨,外出晨跑的途中疑似突发心梗,送医后抢救无效,当日上午10时,永远地离开了我们。

我震惊得半天反应不过来。高峰只大我三岁,前些天还在群里跟我们聊天好好的,怎么突然就没了呢?这不可能,这怎么可能?这一定是一个梦。一个噩梦。我要快快从梦中醒过来。

1

第一次知道高峰的名字,是1990年的秋季。刚刚开始大二的我,因为被选中参加交大暑期社会实践演讲团,认识了87级大四来自四川自贡的师兄熊壮。我和熊壮很投缘,很快就成了要好的朋友。他对我说,他有一帮特别棒的好朋友,我不可以不认识。

这帮朋友里,就有一个名字:邓高峰。朋友们每次提起他,都亲切地称为“高峰”。这样的称谓,就一直这样延续了下来。以至于这么多年来,我每次称呼他,也都只是两个字:高峰。

从他们的口中,我隐约知道了我大学入学之前的那个春末和初夏发生在交大校园里的一些事。而在被学生戏称为“闵大荒”的交大二部闵行校区里,时为学生会主席的高峰,曾是怎样如火炬一般奋不顾身带领着大家前行。

2016年4月,当我们一群人通过微信群再次连起来的时候,我们回忆当初大家是怎么认识的。我隔着太平洋的千山万水,对高峰说,你知道么,那时候我一直听他们说起你,描述得让我仰慕极了,但是一直等到后来红帆出游植物园才终于见到你,在那之前,你是我心中的一个传说。

我入学晚了一年,没有能亲身参与到他们的那场轰轰烈烈中去,亲眼目睹传说中高峰当年的风采。然而今天晚上,在校友群里读到比我高一级的88级工业管理工程系赵立群师姐悼念高峰的文章里的一段话,深深地触动了我:

“如果说要用一个词来形容我心里的邓高峰,那便是“炽热”。正如1988年9月第一次在闵行二部团委见到的高峰,黑亮的脸膛,旧而整洁的军装,上扬的笑容,爽洁的声音,还有朴素而热情的话语,让我这个一路在上海弄堂长大的小女生,体会到了质朴的力量,看到了理想的光。也正如最后一次2021年5月6日回国在上海匆匆一聚时,面对高峰更加上扬的笑容,听他神采奕奕地描述对闵大荒校友会的规划,我再一次看到了绽放在他眼里温暖的光。

——他的“炽热”,是一种振臂高呼的豪情,大风大雨中,他曾经是那个撑起一把大伞,拼力呵护同伴的力士,哪怕最终落得遍体鳞伤。

——他的“炽热”,是一束冲破暗黑的烈焰,曾被命运推入深渊,依然睁着发亮的眼睛,一边大笑一边不停向上,愈燃愈烈。

——他的“炽热“,是一道激情高昂的海浪,无论身处三十年前的闵大荒亦或是如今精彩纷呈的校友圈,他时刻张开手臂拥抱身边的每一个人,汇聚成更大的浪,奔向更远阔的天际。”

谢谢赵立群师姐的这段描述。“大风大雨中,他曾经是那个撑起一把大伞,拼力呵护同伴的力士,哪怕最终落得遍体鳞伤。”

这也正是我心目中高峰的形象。

高峰(前排左二)与他热爱的球队。(来自校友群)

2

我跟高峰的第一次见面,是在1991年的3月24日。

之所以记得这么清楚,是因为,我翻出了当年大学里的日记本。日记上写着,那一天,是我们“红帆”旅游团去上海植物园的日子。

我已经不记得红帆这个名字是怎么来的了。隐隐约约地,好像有一回,在闵行镇上的一个叫“红蝙蝠”的咖啡馆里,大家说,给我们这个小小的团体取个名字吧?红帆这个名字就脱颖而出了。

那时高峰已经在大四。那时候的交大,所有一年级和二年级的新生都在闵行上课,到大三的时候,一部分院系继续留在闵行读到毕业(比如电力学院),一部分院系转去在徐家汇的本部校区(比如我所在的机械工程系),还有一部分院系,印象中就是工管,去法华镇。高峰是工管系的,大三开始就从闵行校区去了城里的法华镇校区。我正好比他低两级,所以我们在闵行完全没有交集。幸好还有他的一些好朋友留在了闵行,我也得以通过他们跟他相见。

3月24日,星期日,春分刚过,春天来临。红帆旅游团约了一起去上海植物园踏青。

现在想来,那次去植物园的有大约有20来人?我的日记本上,详细记录了其中一部分人的名字,还分门别类地列出了红帆旅游团的团长、秘书、摄影师......

明明是有摄影师的,怎么后来我一张照片也没有留下呢?

我那天被安排的职责是主持人。主持人有两个,另外一个是我在交大的好朋友,来自山东的87级电力学院的李家海。印象中踏青之后,我们在植物园里绿荫环绕的一个凉亭野餐,演节目。别的节目我都不记得了, 却清晰地记得其中一个节目是猜谜语。不记得是谁想出的谜语了,谜面是:“李老汉的孙子守着空炉子” -- 打旅游团的两个人名。

谜底当然就是我们两个主持人的名字:李家海,梅玫。

那天我们好像还一起玩了很多游戏,具体我都记不清了。只记得大家一直笑语连天,而高峰的笑声,就是我们中间最响亮的那一个。以至于到今天,我一想起他,就是他开怀大笑的模样。一晃整整30年过去了,我的眼前,还是他那张笑脸;耳边,也似乎还能听见他的爽朗大笑声。

回想起来,似乎那也是我跟高峰唯一的一次见面。

2016年的3月,我在朋友圈发文,号召校友们为交大的双甲子120年校庆给“长江思源奖助学基金会”募捐。我还特意改写了马兆骏的《那年我们十九岁》这首歌,回望那段青春的日子:

那一段你记着的往事,

闵行校外油菜花盛开……

一教二教的灯火通明,

工程馆里的丁字尺可仍在?

那一段你记着的往事,

红帆小分队植物园的谜语;

红太阳广场的大老鹰已不再,

我们彻夜弹唱在大草坪的欢聚......

随着时光的变迁,

如今谁也无法再改变。

还记得那年我们只有19岁,

现在已不再年轻......

红帆。(来自网络)

3

一个只见过一面的朋友,怎么会在我的记忆里鲜活了这么多年?

如同赵立群师姐所说,是他的“炽热”。他的热心热忱,温暖照耀了身边的每一个人。

2016年的4月7日,国内正是交大120年校庆的正日子,我的朋友圈被交大校友们给刷屏了。我和当初的红帆旅行团的团长,另一位87级数学系的师兄刘奕连上了微信,很快,他就邀请我和晓晖进了一个小群。小群里人不多,高峰也在里面。

刚进群的时候,高峰已经想不起来我是谁了。但是,在我回忆了一些当年往事后,他立即说,“梅玫,你在我的脑海里苏醒了。”他说我那时是小不点(其实不小了,都19岁了),他把我当少年班神童来崇拜。这当然是在跟我开玩笑,一来我根本不是少年班的,二来,我怎么可能被传说中的高峰崇拜?我这样来告诉他,他回复我说:

他应该还是在跟我开玩笑,只是,这样的玩笑,多么让人暖心!

高峰还幽默得很。群里回忆青春聊天的时候,他告诉我们, “那时熊壮和刘奕都是我老师,一个教我传统文化,一个教我资产阶级文化。”我吃了一惊,问他,“ 我怎么记得你是他们的领袖?”

他回答我说,“农民是领导阶级,哈哈。”

我们顿时都笑喷了。

他还给我取了一个外号叫“连长”,还自嘲自己这几个“老男人”是“老不死的植物”。这一连串的妙语,把我们逗得笑出了眼泪,他自己那边却纹丝不动,说得一本正经。

得知高峰离世的那个深夜,我睡不着,在床上把我们这个小群里过去5年多的信息一条条看过去,一直看到凌晨4点多。可是,眼泪堵在心里,怎么也流不出来。

忽然意识到,高峰还是我们这个小群的群主。

高峰走了,再没有人笑嘻嘻地叫我“连长“,自嘲自己是农民阶级和“老不死的植物“了。

一时间,悲从心起,不能自已。

1991年3月,红帆的部分成员,走在闵行东川路上。两旁的油菜花盛开。

4

很多校友提起高峰,都会怀念他在2016-2017年的时候,为交大闵行校区拓荒30周年纪念活动做出的努力。

他是87级。87级是交大二部闵行校区投入使用的第一年。他们这些87级的学生,是闵行校区的第一届。刚走出中学校园的他们,来到了当时还是一片荒芜的闵行校园里,上面连师兄师姐都没有,什么都要靠他们自己。

我们这帮从1987-1990年入学的交大学生,自称为“闵大荒人”,自诩为闵行校区的拓荒者。而高峰他们87级,正是这四级拓荒者中的第一批。我在校友群读到,他是闵行30周年纪念活动的主要发起者和组织者,是闵创会的发起者和秘书长,是正在筹建的闵大荒之家的组织者,是闵大荒人校友活动永远的发动机。

2017年9月,是交大闵行校区三十周年,高峰作为主要发起者之一,组织了闵行校区扬帆三十年纪念活动。

这次活动,组织了一场“青春不毕业”的演出,唱的都是当年我们在校园里的歌。我隔着太平洋,没法去参加,只能眼馋地看小群里师兄师姐们的直播。直播现场的画面里,我又看到了高峰。穿着一件绿色的军大衣,神采奕奕,温暖地大笑着,一如他当年的模样。

晓晖当时为高峰勾勒的素描。

那一次,我们四届的“闵大荒人”,还在交大的思源湖里,留下了一座名为“迸发的力量”的雕塑作为永久的纪念。

这个雕塑,是三片白色的风帆。当时参与了设计方案甄选讨论的晓晖同学回忆说:三片风帆代表三十年,跃水而出有动力,就像这雕塑的名字,迸发的力量,上升上扬,探索永无止境,和思源湖水环境和谐。

晓晖帮我在网上找到的三片风帆的照片。秋色围绕着思源湖,湖心倒映着白云荡漾,那三片白色的风帆,似乎正要启航。

交大闵行校区思源湖:“迸发的力量”雕塑。(来自网络)

这三片白色的风帆,让我不禁又想起年轻的我们曾经的红帆旅行团。扬起风帆,自由地远航,似乎一直是高峰和我们这一代人心中的一个梦想。

5

我在写下这些文字的时候,我的那些朋友们,正一个个在赶赴苏州,到苏州殡仪馆,去参加周五(12月17日)早晨10点钟开始的高峰遗体告别仪式暨追悼会。 

这是我今晚看到的讣告。

讣告中的“遗体”二字,让我有些喘不过气来。我怎能,怎能让这两个字,与我心中那开怀大笑着的温暖又生动的高峰连在一起?

我和晓晖无法亲至,就在网上给他订了一个花篮,并草拟挽联如下:

送别高峰师兄,

白衣年华,难忘拓荒闵行

红帆舟影,铭刻磊落人生

--梅玫、晓晖痛挽

忽然想起去年初夏的时候,我曾经朗读过的侯德健的一首老歌。

这首歌本有另外一个名字,而我,从年少的时候第一次听,就给它取名为“曾经与从前”。

是的,朗读,因为这首歌的绝大部分,都是旁白,长长的旁白。只在末尾,有侯德健嘶哑的弹唱。

年轻的时候,我就爱上了这首歌,那么长的旁白,我可以一字不差地从头背到尾。

我们都曾经年少,什么都不知道
却只是爱笑
笑爷爷和奶奶为什么会那么老

我们都曾经爱笑
笑什么自己也不知道
却笑得月亮都弯下了腰
却笑得大家都莫名其妙

我们都曾经年轻
什么事都不相信
什么话也听不进
只是漫不经心
小小的年纪
却总是喜欢说曾经、曾经、曾经

我们都曾经爱恋
也曾相信什么都不会改变
虽然我们也曾经哭泣
我们的眼泪却曾比蜜糖还要甜

……

那时候
我们不知道什么是危险
那时候
我们只知道拼命向前
那时候
我们的汗水曾经比海水还要咸......

多谢我亲爱的朋友明子,在去年初夏那个日子来临的时候,帮我把这首歌的朗读做成了录像,配上了音乐和画面。我也在那一天,把这首歌发在了我们的小群里,致敬给高峰和同学们。

献给那曾经热血沸腾的青春。

后半部分的背景音乐里,如果你戴上耳机仔细听,还可以隐约听见崔健在吉他伴奏下嘶哑怒吼的歌声。

https://drive.google.com/file/d/1eJ5Mc8ZrSvselxlZGmXhGtiLHQIo54P0/view?usp=drivesdk

亲爱的高峰,再有几个小时,亲人和朋友们就要去跟你见最后一面,去给你送行了。

隔着大洋,我无法前往,只能在这个安静的雨夜里,为你写下这篇文字,连同我朗诵的这一首侯德健的歌,一起送给你,为你送别。

愿今夜的睡梦中,还会看见你温暖的脸庞,听见你朗朗的笑声。

请相信,你未竟的心愿和事业,也在我们这些朋友们的心里。我们会更加珍惜彼此,努力去完成。

(一枚写于美国西部时间2021年12月15日深夜至16日凌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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