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生土長的OSPREY
土生土長的OSPREY

A normal people, a normal student

【轉載】7月的平常一天,一個小鎮的一半居民,殺光了另外一半居民

小按:本文原載於機核網,作者為Gilean。文章基於《鄰人:波蘭小鎮耶德瓦布內中猶太群體的滅亡》(Neighbors: The Destruction of the Jewish Community in Jedwabne, Poland)一書,與遊戲《血源詛咒》(Bloodborne)整合,探討為何在1941年的一個夏日,波蘭小鎮耶德瓦布內中的一半人謀殺了另一半人:所有的猶太男人、女人和兒童,共計1600人,僅7人倖存。鎮上的猶太人被棍打、溺斃、燒死,這一系列惡行並非出自抽象的“納粹”,而是擁有真實面孔和姓名的人們,這些猶太人所熟識的人:他們過去的校友、向他們買牛奶的人、與他們在街上閒聊的人——他們的鄰人。引導我們思考普遍潛伏的危險:人類的獸性在何種情況會被激發?為何會有民族之間的仇恨?我們該如何面對自己民族失敗和黑暗的歷史?
“哈哈!真是慘啊!獵殺之夜被關在外面!”

1949年的5月,波蘭東部的沃姆紮(Lomza)市,地方法院正在審理一起案件。

22名被告人大多數于1月8日被國家安全局逮捕,人員年齡從27歲到64歲不等,大部分人是農民。有波蘭猶太歷史學會(Jewish Historical Commission)向檢方遞交的證詞作為案件的關鍵證據,再加上史達林主義的影響,法院在一天的審訊之後,於第二天就宣讀了判決結果:一人被判死刑,十一人被判有期徒刑,剩餘的十人被無罪釋放。他們回到了19公里外的家鄉,回歸了正常的生活。鎮民們選擇性的忘記了八年前的那兩個星期。

忘記了穀倉沖天的火光,和他們手裡的棍棒、釘鞭、砍刀、石頭。

被納粹佔領的波蘭道路一角

1941:噩夢的開始

1941年註定是個不平常的年份,2月隆美爾率軍進入的黎波里,4月日蘇簽署《日蘇互不侵犯條約》,5月俾斯麥號被擊沉,年末珍珠港事件爆發。而本文故事發生的前三天,希特勒撕毀《蘇德互不侵犯條約》,掀開了衛國戰爭的序幕,也使耶德瓦內布鎮再次歸於德國的管轄之下。在1939年閃擊波蘭之後,小鎮曾被德國人短暫統治,之後就落入了蘇聯的控制。

6月23日,星期一的一個傍晚,德國人進入了這個小鎮,小鎮居民和許多蘇占區的民眾一樣表達了熱烈的歡迎,並很快成立了和德軍合作的行政機關。對他們來說,德國人是“解放”他們的天使,趕走了可恨的蘇聯人。從1939年9月到1941年6月,長達20個月的蘇軍佔領期讓小鎮居民深受蘇方政治宣傳和武力鎮壓的折磨。所以在這裡,從蘇軍手中保護了波蘭官兵的馬車夫米哈烏·庫洛派特瓦是大家眼中的英雄。更具說服力的例子是,耶鎮曾經存在一個大型地下反蘇組織,但後來由於叛徒出賣被蘇聯秘密員警搗毀了

在德國人到來之後,這裡很快恢復了秩序。之後發生的事情,正如22名證人在法庭上講的一樣:在德國人的授意下,一群德國官兵驅使一小撮波蘭暴徒襲擊了鎮內的猶太人。確切地說,是四十名波蘭暴徒參與了對三百四十名猶太人的屠殺。於是在1963年,沃姆紮的“為自由與民主而戰”協會在城郊建了一座鐵欄杆圍起的紀念碑,上面寫道:"猶太人遇難處。1941年7月10日蓋世太保和希特勒憲兵隊活活燒死了1600名猶太人。"

此時的波蘭百廢待興,法庭要處理大量的案件,而追究戰爭罪責是一個敏感話題,主流的政治家、思想家、社會活動家對此都不願多提。人們更多的是沉浸在對波蘭在二戰中貢獻和損失的回憶中。作為二戰中最大的受害者,波蘭犧牲極為慘重(約20%的人口慘死於納粹鐵蹄之下),但卻沒有出現偽政權,更沒有偽軍。波蘭人自認為在道義上潔白無瑕,是高貴的受害者,是歐洲民族中的耶穌基督。一個“殘忍的納粹唆使一小撮暴徒殺害了猶太人”的故事還是比較容易讓人們接受的。

直到2000年5月,一本十萬字的小書《鄰居們》在波蘭出版,至此一場長達兩年的爭論席捲了波蘭,波蘭總統卡欽斯基表示同胞們應該為此事道歉,有人則跑到法院控告作者楊·T·格羅斯(Jan ·T·Gross)誹謗波蘭這個國家,但更多的波蘭人則是互相詢問:“你看《鄰居們》這本書了嗎?”

《鄰居們》第一版
普林斯頓大學歷史學教授楊·T·格羅斯(Jan ·T·Gross),父親是猶太人。1947年出生,1968年在華沙上大學,1969年跟隨父母移民美國。
波蘭前總統萊赫·卡欽斯基(右)

這本書揭示了耶德瓦內布鎮埋藏的真相。而要抽絲剝繭,瞭解事件的全貌,還要從頭說起,畢竟羅馬不是一日建成的,正如仇恨也不是一日誕生的。

沃姆紮審判:“亞楠序曲”

故事還要從沃姆紮審判說起,這起案件能快速結案(兩周時間就結束了司法調查)和波蘭猶太歷史學會向檢方呈上的證據材料不無關係。這份材料來自于一個叫史莫爾·瓦瑟士因(Szmul Wasersztajn)的大屠殺目擊者。1945年4月5日,他在比亞韋斯托克市的猶太歷史學會錄下了這樣的證詞:

“戰前有1600名猶太人居住在耶德瓦布內,其中僅7人倖存,他們都是被一名住在附近的波蘭夫婦維日科夫斯卡(Wyrzykowska)和安東尼亞營救的。” “1941年6月23日,星期一的傍晚,德國人進入了小鎮。25日波蘭匪盜們開始了對猶太人的迫害……挨門逐戶的搜捕、屠殺猶太人……她們先親手溺死了孩子,然後……1941年7月10日鎮上來了8名蓋世太保……會後,一場大屠殺開始了。”

1994年,格羅斯在猶太歷史研究所看到了這份證詞,隨後他查閱了包括當地法院的審訊記錄等多方資料,最終還原了歷史真相:

1941年的耶德瓦內布,就是現實中的亞楠。

偏僻的小鎮隱藏著一個恐怖的真相,還真有點克蘇魯的味道。
如同尤瑟芙卡醫生,維日科夫斯卡夫婦在風暴中救下了幾條人命

耶德瓦內布鎮有著悠久的歷史,早在15世紀,這裡就有人居住。1770年建立木制猶太教堂時,全鎮有450人,其中有387名猶太人。到1931年,全鎮人口達2167人,其中70%是猶太人。他們大多從事手工業和服務行業,背著工具走街串巷找活幹。

戰前猶太人和波蘭人相處和睦,猶太教拉比和天主教神父也關係良好。用當地人的話說就是:“猶太人與波蘭人關係十分和睦。他們依賴對方,彼此間都親近到可以直呼其名:雅內克,伊萊克……我敢說,在這裡,生活就是田園牧歌。”

戰爭爆發之後,德國人先是短暫地佔領了這裡,之後耶德瓦內布落入蘇聯之手。蘇聯的高壓政策和政治宣傳是當地波蘭人的夢魘。而對猶太人來說這是一個好消息:蘇聯紅軍保護了他們免遭納粹毒手。許多猶太人自發的去歡迎蘇聯人入駐,所以當地下反蘇組織被叛徒告密而被搗毀時,波蘭人普遍懷疑告密者就是猶太人,他們在內心認定猶太人勾結蘇聯侵佔自己的國土。

“你知道,我沒有什麼證據。我只是在說一個,怎麼說呢,算是公開的秘密吧。大家都這麼說。嗯……總會有人和他們(指蘇軍)串通一氣吧。但我不能拿什麼保證……其實我沒有親眼見到任何人這麼做,就我個人而言,我不認識有誰這樣。” ——一位當地藥劑師

波蘭人的懷疑並非沒有道理,不過不僅僅是政治原因。宗教在排猶運動中也扮演著重要角色,猶太教與波蘭人信奉的天主教之間存在著天然的矛盾與隔閡。波蘭長期流行著“猶太人要用天主教徒的血做逾越節的薄餅,他們是世界上所有罪惡的源頭”這一說法。可以說,此時的耶德瓦內布,已經處於風暴的邊緣,政治和宗教的大山下,只剩下社會道德和法律制度在維持著人們的理智。

而當馬利安·卡羅拉克被德國人任命為當地鎮長時,德國人要求他“清除鎮內的反動勢力”,獵殺之夜就此拉開了帷幕。

此時的“刀斧手集團"已經在鎮內蠢蠢欲動

“獵殺”:鄰居、同學、朋友,或劊子手

6月25日的早晨,“獵殺”開始。鎮上反猶意識最強烈的一批人已經聚集起來展開了屠殺。勞丹斯基兄弟是這群劊子手中最年輕也是最殘忍的兩個,此二人是當地有名的牆頭草,先是幫納粹屠殺猶太人,之後又稱自己為蘇聯內務部工作。他們對猶太人逐門挨戶的搜查並加以虐殺。

“他們在猶太人的住房之間徘徊,其他暴徒則拉著手風琴、吹單簧管,以此來掩蓋猶太婦女和孩子們的尖叫聲。他們用磚塊砸死了亞古伯·卡紮,用小刀剜出了克拉維琪的雙眼、割掉了他的舌頭。克拉維琪在極度痛苦中掙扎了12個小時才死去。” “28歲的夏雅·庫布日斯卡和26歲的巴西亞·比恩什塔因都抱著剛出生的孩子,她們看到剛剛那一幕之後,立刻奔向池塘,想要帶著孩子一起投河自盡,以免落入那群暴徒的手裡。她們將自己的孩子放入水中,親手溺死了他們。接著,比恩什塔因跳入池中,立即沉入池底,庫布日斯卡卻在水中掙扎了好幾個小時。後來在池邊聚眾圍觀的流氓們都目睹了她的慘狀。他們建議她面朝下沒入水中,這樣就能淹死得快些。最終,在看見孩子真的已經死去之後,她更用力地將自己投入水中,終於死了。”

第二天,神父覺察到事態的嚴重性,向眾人解釋道:德國人會自己維持秩序。或許這次屠殺讓一部分人”過了癮“,屠殺暫時停止了。

或許這就是暴徒們眼裡看到的,沒有鄰居,只有獵物
經歷了屠殺的人,或許會沉浸其中。
Oh~What's that smell?Oh~Sweety blood.Oh~it's singing to me.This is enough to ...

7月10日的早晨,鎮上來了8名蓋世太保,他們此行的目的是來與鎮議會商議如何處置猶太人。德國人建議每個猶太家庭可以留下一個活口,卻遭到了鎮民的拒絕。木匠史萊辛斯基·布羅尼斯瓦夫(Bronisław Śleszyński,他當時在場)答覆說:”我們已有太多的工匠,必須殺死所有的猶太人,一個不剩。“鎮長卡羅拉克和其他人都表示了同意。德國人”給了波蘭人八個小時,讓他們對猶太人做想做的事“,史萊辛斯基貢獻出自己在郊區的穀倉,鎮長卡羅拉克統一指揮,獵殺再度上演。

當天下午,鎮長卡羅拉克指揮著92名暴徒,手拿斧子、棍棒等武器,把所有猶太人趕到了街上。他們強迫當地有名望的猶太人,包括猶太教拉比,搬走鎮中心的列寧雕像。雕像重達一噸半,幾乎無法抬動,但在波蘭人的拳打腳踢之下,75名最年輕健康的猶太人一邊唱著歌一邊把石像搬到了指定位置。在這裡他們挖了一個坑掩埋了石像,隨後暴徒將他們打死,讓第二批猶太人掘墓埋葬。暴徒們又把掘墓者打死,再強迫另一批猶太人重複這一行為。在殺死了這一批年輕的壯勞力之後,獵殺即將迎來最高潮。

村民用火燒結束了“獵殺之夜”
燒殺掠奪——燒和殺往往相伴而生
漢娜·達諾夫斯卡(Hanah Danowska),耶德瓦布內的一位猶太學校教師的女兒,及其丈夫賈巴爾斯基(Garbarski,來自沃姆紮)、女兒約什帕(Hoshpa)
雅科夫·桑德·圖爾貝格(Jaakov Sender Turberg)及其妻子薩拉
《鄰居們》書影

整個鎮子在短時間內被波蘭守衛封鎖,以確保無人能逃脫。暴徒們沖進猶太家庭,焚燒老人的鬍子,並殘殺猶太兒童,而從湖邊的農田裡搜出的猶太人被直接到湖裡淹死。他們很快發現這個方法效率不夠高,最後的獵殺開始了。

參加屠殺行動的鎮民命令猶太人排成縱隊,四人一行。一位90歲的拉比和一位屠夫被要求站在隊伍最前列,他們被要求舉一面紅色的小旗。所有人被趕入穀倉,還被要求唱歌。穀倉門口站著幾名暴徒,演奏著各種樂器以掩蓋受害者的慘叫聲。在把這一大批人押入穀倉之後,暴徒們四處尋找漏網之魚,尋找留在家中的病人和兒童。幾乎全鎮的猶太人都被關在了穀倉裡,只有米哈烏由於曾救過波蘭官兵而被允許活下來,但他最後還是選擇了走回穀倉。

暴徒們在穀倉上澆上汽油,點起了大火。大火過後,他們用斧頭劈開屍體尋找金牙,趕著車把猶太人的傢俱、衣物劫掠一空。後來,波蘭國家紀念研究所在這個穀倉發掘出了500公斤骨灰,以及孩子的乳牙和下顎骨。

獵殺之夜就此落下帷幕。據格羅斯的統計,參與這場屠殺的波蘭人占了當時鎮內男性的一半,個個有名有姓,他們是常年與猶太人相處的平民,是一群”他們過去的校友、向他們買牛奶的人、和他們閒聊的人“。而就是這些人用千奇百怪的手法殺害了猶太鄰居,其中年紀最小的參與者耶日·勞丹斯基(Jerzy Laudanski)年僅九歲。德國人在這場屠殺中扮演的是一個旁觀者的角色,負責拍照和記錄發生的情況,順帶著救下了逃到德國前哨站的三位猶太婦女(隨後把她們送到了集中營)。

被揭露的真相讓整個波蘭為之沸騰。《鄰居們》出版之後,超過5000篇的文章、討論和採訪在各種新聞媒體上出現。2001年的3月15日早上8點,耶德瓦內布的石碑被移除,送往比亞韋斯托克市的軍事博物館。時任波蘭總統的克瓦希涅夫斯基出席了7月10日在當地舉辦的耶德瓦內布慘案60周年紀念大會,正式向猶太人道歉。波蘭教育部則組織專家將此事寫入初三的歷史教科書。正如波蘭外長巴托謝夫斯基所言:”波蘭人揭開了自己的傷疤,是為了成為一個更健康的民族。“

漢譯版《鄰居們》
波蘭導演瓦迪斯瓦夫·帕西科夫斯基受相關討論的啟發,拍攝了電影《沉默的共謀者》。

結語:我們該如何面對人性中的黑暗之環?

格羅斯在《鄰居們》的前言中寫道:很多事情是人們本可以做到的,也有很多事情是他們本可以規避的,更有一些事情,是他們根本不必去做卻做了的。在二戰的歷史背景下,波蘭誕生了不少猶太人與波蘭人同舟共濟、抵禦外敵的故事。而耶德瓦內布慘案就像是這幅畫卷上的一個小黑點,提醒著人們該如何去反思已有的罪行,反思非常環境下人類的變異,反思人類的瘋狂和仇恨。

即使有過無數慘痛的教訓,人類也不可能消滅內心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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