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韋地
林韋地

家醫科醫生,季風帶文化、季風帶書店創辦人。出生於馬來西亞檳城,小學畢業前在台北生活。具有英國和新加坡的醫生執照,目前在新加坡行醫。

WHO和傳染病命名

談多一點WHO和傳染病的命名。

基本上WHO是政治,傳染病的命名也是政治,所以處理相關議題時也不要太過naive。

WHO開始對傳染病的命名有意見是2009年的事情,那時的"Swine Flu",雖然直譯為"豬流感",其實和豬沒有太大關係,絕大多數是人傳人,結果一些國家如埃及就把國內的豬全殺了,(其實應該只是伊斯蘭國家本來就看豬不爽),然後WHO就得出"這些豬好可憐,疾病的名字真的是不能亂取啊"的結論。

事實上那次"Swine Flu"WHO被罵到臭頭,因為WHO發出嚴重警示,會有"數以百萬計"的人死亡,和這次一樣,進入public health emergencies of international concern (PHEIC),新加坡也進入DORSCON橙色警戒,結果疫情並沒有WHO說得那麼嚴重,(全球確診病例一萬八千人死亡,未確診預估二十五萬人死亡,但因感染的人超多,死亡率其實極低),但過度反應卻造成經濟受到很大傷害。最後引起很多國家不滿,請WHO調查,結果WHO自己內部調查的結果當然是WHO自己沒有任何問題。

WHO的威信從那時開始便深受打擊,爆出很多貪腐醜聞,包括與跨國藥廠結盟圖利,每年光是花在職員旅行(機票與酒店)的費用就將近兩億美金,也有WHO高級職員用公費幫女友付款,以及內部各種種族和性別歧視的言論。

在政治上WHO​也越來越向第三世界靠攏,2017年的總幹事選舉,改為會員國一國一票,因為對第三世界如非洲國家有利,(而中共在一帶一路和非洲國家有巨大影響力),因此埃塞俄比亞的譚德塞就擊敗了來自英國資歷遠勝於他的David Nabarro,但譚德塞早在2005年到2012年擔任埃塞俄比亞期間,三度隱瞞霍亂災情,導使數以百計患者失救死亡,(所以以他的標準,中共的表現只是正常發揮)。事實上第三世界國家和WHO的關連更深,因為已開發國家多是付出者的角色,其國內醫療並不需要​WHO支援,如美國是CDC (Centers for Disease Control and Prevention)說了算,英國是NICE (National Institute of Clinical Excellence)說了算,很少會理會或太過在意WHO。而WHO而多次被批評,其提出的醫療建議常與Cochrane Review的meta analysis結果不符,因為Cochrane Review的結果是數以千計的學者專家所發表的獨立研究總結而成,(等於是一個學術上的自由巿場),其結果更有公信力,而且難被操控。

回來談傳染病命名。2013年5月15日,在International Committee on Taxonomy of Virueses拍版決議使用MERS-CoV這個名字後,(Middle East Respiratory Syndrome Coronavirus),WHO認可並鼓勵使用這個名字,(值得一提的是,名字被公開前有得到沙地阿拉伯衛生部的認可),結果兩個星期後,大概是因為被批評了,又出來發篇官腔聲明切割說,WHO其實不希望疾病名稱有地名怕造成歧視,但這個名字是很多科學家們的意見,而WHO 覺得是可以被接受的。

2015年,WHO突然弄出來一份"Best Practices for Naming New Human Infectious Diseases ",裡頭說不可以用人名,地名,職業,動物,食物,文化,族群,產業,要用受到疾病影響的系統,嚴重性,症狀,病原體等,給科學家,政府和媒體下指導棋。結果在當時就被批評過度政治正確,而且不切實際,因為很快取的名字就會重複,而且不夠specific,人們無法很快第一時間就知道指的是什麼病,而疾病名稱的使用,也要實用而且為大眾所接受才行。

比如SARS,Severe Acute Respiratory Distress Syndrome一詞,其實就非常籠統。到底指的是2003年造成疾病的該病原體,還是因字面意思任何相關類似的症候群都算。如照WHO自己的說法,那2013年的MERS-CoV​,其實應該叫novel coronavirus,直譯就是新型冠狀病毒,不就和這次的名字一模一樣,照著這個邏輯,那六年前的病是2013 N-CoV,今年的是2019 N-CoV,然後以後可能又有2025 N-CoV,2030 N-CoV,根本超級無敵混亂,然後每次有新的冠狀病毒出現就都是"Novel"(新型),就這樣一直新型下去也很怪,難道還要有Super Novel超新型,Ultra Novel最終新型,一新還有一新新,病毒直接變蘋果手機。

所以WHO根本就自己打自己臉,那2015一年推出這個指南,因為還沒遇到實際問題沒人理他,現在遇到了一定會被抗議和糾正。

而且WHO的指南,其實應該只是"建議"而己,而各國政府,媒體,科學家,要使用什麼稱呼,是各國自己的主權,就好比WHO也建議大家不要關邊境,但是關還是不關,是各國自己說了算。但這次疫情,WHO​也不等International Committee on Taxonomy of Virueses的結果,自己就跳出來說,不可用"武漢肺炎"的名字,是歧視如何如何,這根本是幫華人倒忙,西方列強本來沒往那個方向想,現在也覺得你們華人就有問題。然後更誇張的是,中共就拿著WHO的雞毛當令箭,到處向華文世界媒體下指導棋,你們不可以叫"武漢肺炎"噢,要叫"新冠病毒"噢,不然是歧視中國噢如何如何。根本荒天下之大謬,WHO也不是民選政體,這個世界的人民什麼時候給WHO和中共這麼大權力,來教我們這個病應該叫什麼,不應該叫什麼,這是對言論自由的箝制。

我個人覺得,WHO在命名這件事情上,是過度(偽)左傾,其實有違醫學的人文傳統。很多疾病,因為用人名,或地名,所以醫學生在學習該疾病的時候,可以學到一些相關的歷史,比如誰發現這個病,如何發現,或記念這個病的首位患者,或記得曾經在歷史上的什麼地方,發生了什麼大規模的不好的事情,那我們要記得。那些歷史小故事,在看病的過程中,也可以和病人分享,病人也會覺得很有趣,醫學是有溫度的,不是冷冰冰的科學名詞,是人類的共同歷史記憶和情感的一部份。

舉一個我覺得很好的例子,(雖然不是傳染病),Christmas Disease,血友病B,和聖誕節沒什麼關係,是紀念這個病第一次被記錄的患者,Stephen Christmas,移居加拿大的英國人,1952年,那年他五歲,他被Oxford的血友病中心發現罹患血友病,但和一般血友病(A)的患者不同,他缺乏的不是凝血因子VIII,而是凝血因子IX。因為患有這個罕見的疾病,Stephen Christmas需要長期依賴輸血才能存活,當他還是努力地過正常人的生活,上大學念攝影,開計程車,替多倫多的小兒科醫院做Medical Photographer。後來不幸地他因為輸血而感染HIV,(那個年代輸血還沒有對HIV病毒做例行檢測),從此他就努力地參與加拿大血友病協會,到處推廣和宣揚安全輸血的重要性,但不幸地他還是在1993年因AIDS過世。如果這個病只是叫血友病B,那世人只會知道這是血友病的另一種,但因為它叫Christmas Disease,所以我們記得,有個人終其一生都在和他先天的疾病對抗,最後仍是死於這個疾病,但他有努力地活過。

同樣的道理,誰說武漢肺炎不可以叫Li Wen Liang's Pneumonia呢?

我覺得很多事情不要太快跳到"歧視"的角度看,這樣會錯過很多歷史的內涵。就拿政治最不正確的AIDS的舊名,GRID,Gay-Related Immune Deficiency,現代有些人就會挑出來炮轟你看這個名字多歧視如何如何,完全忽略當時的歷史脈絡,三十多年前,那時人類的醫學程度根本就還搞不清楚這是什麼病,最先只是一些醫生發現,在男同志群體中出現一些失去免疫力的病人。當然,後來人類這個病不是只有男同會得,名字就改為AIDS,病毒叫HIV,但正是因為有過這個舊名字,提醒了我們,曾經有很多被感染的男同志,付出了生命的代價,我們才得以了解這個疾病的全貌,因此我覺得這個名字一點都不歧視,是對歷史記憶的尊重,那才是真正的平權。

回到現代,所謂"歧視"的名字其實帶來很多正面的效益。比如MERS-CoV,有人真的因為這個名字歧視中東人或不去中東嗎?中東的經濟有因此不好嗎?至少穆斯林去中東朝聖的還是超多,重要的是,現在穆斯林和伊斯蘭世界開始學會,去朝聖其實是一件會有生命危險的事情,(因為人太多易爆發傳染病),所以在去之前會做好準備,確保身體狀況良好,同時施打流感和腦膜炎疫苗,將風險降到最低。

相反地,SARS本來應該叫做Guang Dong-Cov,或Guang Dong Atypical Viral Pneumonia,這樣中國人/華人就會記得,不要吃野味,不要搞野生動物巿場,防疫要公開透明,醫院不要亂封。結果中國人/華人善於遺忘的民族性,導致十七年後必須面臨比當年SARS規模更大的災難。

結論是,無論我們覺得現在這個疫情日益擴大的傳染病,應該叫"武漢肺炎"還是"新型冠狀病毒",全世界對中國和WHO的評價極端化己經是客觀事實,這不會因為這個病毒換了一個名字而有所改變,或得到解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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