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axJam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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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馴羊記》:虛實交揉的西藏旅探

徐振輔用虛實揉雜的敘事口吻,描寫幻魔般的西藏風景,在自然與人文中游走自如,很難想像這居然是他的第一部長篇作品。

會知道《馴羊記》是看到朱宥勳在他2021年十大文學書中力薦此書,甚至還說「如果你喜歡吳明益,那絕不能錯過徐振輔,因為你可能正在見證一位重要作家的崛起。」都說成這樣,不讀好像對不起自己(?)

看書頁作者介紹,感覺徐振輔是個奇葩。興趣散廣,又都極具水平。興起研究個象鼻蟲就發了好幾篇SCI;寫文得獎無數,還四度入選九歌散文選;攝影也「略」懂,當過Cannon講師,還辦過攝影展。有才得讓人討厭(笑)。

但這本書的確是厲害。徐振輔用虛實揉雜的敘事口吻,描寫幻魔般的西藏風景,在自然與人文中游走自如,很難想像這居然是他的第一部長篇作品。以下簡單跟大家聊聊這本書。

【虛實的交錯】

這本書採第一人稱,用雜記式的口吻描述一名旅者隻身前往西藏探尋的故事。乍看像是旅行散文,一種紀實文學的味道。但有趣的是,這本書的分類卻是小說。

書中煞有其事地置入《馴羊記》這「假」的紀實作品。還別出心裁的插入兩篇短小說:〈豹子對你而言是什麼?〉和〈雪雀〉。

於是,這本書便這樣踩著兩線進行,一路是旅者在青藏的探索;一路則是幻魔的西藏故事。乍看旅者記事是真,西藏故事是假。但那實中揉著虛;虛中又寫著實,真假著實難辨。

虛帶實的部分咱們下個段落談。這邊先聊聊我覺得實帶虛的部分。

比如沖賽康批發商場巧遇小販的段落。從尋常攤位,再被請到店中,再遁入地下洞天,再遇上那雪豹皮,給人從實處轉虛境的感受,看得是步步驚心。

老闆搬走一座空貨架,蹲下來,掀開鋪底的木板,才看出下面藏了個正方形對開的金屬門。他取另一把鑰匙解鎖,拉開,出現一道通往地下的垂直階梯。

而貫穿全書的藏佛文化,更為許多段落增添神幻色彩。我很愛大昭寺那位苦行老僧朝佛的段落。迷離又莊嚴,讓人閉息。

他雙手越靠越近,直到左手的火,點燃了右手。腐爛的手開始炙烈燃燒,從表皮往骨骼咀嚼;接著明火轉為暗火,如燒過的木炭從深處泛出紅光。

【壓迫的軌跡】

而《馴羊記》作為假的紀實文學,卻帶著讓人難以直視的實。藉著虛構大修行者宇田川慧海的口,娓娓道出中共對藏佛的壓迫故事。像仁波切口述達賴出走那些段落,實在美得讓人心碎。

我走進每條巷道和無人的院子,在那麼美的淡藍色月光下,傾倒的牆垣、碎玻璃、砲殼、彈孔、焦痕,數以千計的人靜靜躺在城市個個角落,漂浮在暗紅色的河道上。
天光微亮時,萬千屍首靜靜躺在草原上,像一群陷入深沉睡眠的動物。原本清澈的河流,也被染成人血的顏色。

我對這些歷史不甚熟,但對照現在香港、新疆,可說很有既視感。

中共的統治是全面性、從根拔處式的,意圖透過改變藏的民生活方式,搭配前進改革的敘事曲調,徹底抽換掉西藏的靈魂。

站在流亡政權的立場,過去美好樸實的神聖國度崩壞殆盡,漢人帶來傷害、箝制、痛苦、絕望;北京則強調共產黨解放舊西藏的封建農奴體制,為人民帶來現代、理性、尊嚴與財富。

比如那炫彩的「文成公主實景劇」。如此高大上的人硬體大製作,似乎是中國專武。用華麗壯闊的新敘事,譜寫一幅看似美好的漢藏族群融合。但就像我在中國看到的那些古蹟景點般,一切似乎都太新、整齊,被修剪得毫無脾氣。

那是就算你對內容毫不在意,見到聲光之繁盛,都會覺得「啊,真是辛苦了」的程度。

而兩篇短小說同樣帶有這樣虛實置換的色彩。〈雪雀〉中白瑪的那句:「我們以後不用再演戲了。」看得實在苦。導演一個巧妙剪裁,原本帶有深意的一句話,竟就這樣成了國家恩典於民的敘事旋律。雖是小說,卻又真實的讓人畏懼。

【人們與自然】

書中對自然的描寫也是本書的一大特色。故事主角就是為了一窺雪豹真面目,才展開進入青藏的追尋。

牠們毛皮的顏色像剛下過雪的岩石,斑紋如同零星綻放的黑色罌粟。當雪豹沉寂下來,瞬間就會成為山頂一塊真正的岩石,成為一場降雪中某片毫不起眼的雪花。

然而越往探處尋,就越發現人與自然充滿矛盾糾葛。人對自然,似乎總充滿征服心態,卻常常越弄越糟。如書中提到中國在一九五八年發動雷厲風行的除四害運動,稱之為:人類征服自然、改造自然的歷史性偉大鬥爭。

人人動手,讓麻雀上天無路,老鼠入地無門,蚊蠅斷子絕孫……

於是乎,青藏高原的特有種「高原鼠兔」,就成了這運動的眼中釘。政府甚至出動民兵和共青團,日日滅殺數以萬計的鼠兔。但這小動物在高山草原生態系中占有重要地位。牠們擅挖地洞,而這些空間,正好適合讓白腰雪雀、地山雀等鳥類築巢。因此消滅鼠兔,對整個生態其實是毀滅性的浩劫。

高原鼠兔(引用自維基)

被改變的還有青藏高原的放牧習慣。半個世紀前新秩序升起,政府以人民公社為軸,用生產單位來管理牧場,強調增產、增產、再增產。高原脆弱生態結構因而大受打擊,再也無法復原……

書中提到一個很有意思的概念:人類世。現在的地球,儼然已是以人類影響為基礎在前進了。工業革命以降的科技演變,給予人宛若造物主般的影響力。

人是冰河,是隕石,是季風、板塊飄移、重力和潮汐,人是環境和自然本身。

時至今日,改變恐難以挽回。讓人不禁慌想,會不會到最後,世上的一切就只剩我們人類?

如果今夜,真的就要走入一個無可挽救的時代,你可以叫他人類世,或者,如威爾森所說,我想要叫它孤寂世。

【後記:虛實再探】

這本書帶有種佛幻又質樸的味道,文字相當有味道,讓人一讀上癮,相當期待徐振甫之後的作品。

最後想再反芻一下虛實的部分。朱宥勳說出版社不該假裝這是本「小說」,而應該是本散文、小說的混和文集。我稍不贊同這樣的說法。當然此書如吳明益說的,帶有強烈的自傳性質,但其虛實我總覺得無法簡單分野。

我沒有探查入藏的內容是否皆奠基於徐振甫的真實體驗。但至少在他提到隨身攜帶《馴羊記》翻讀,面對盤查還很幸運被留下的段落,就明確將「虛」帶入其中了吧?

我較喜歡吳明益說的:

可能是振甫的入藏之旅,讓他驚覺「圖博」這個詞的多層次精神,實在無法光以抒情或知識兼具的散文去表現出來。唯有運用虛構文體,把多個角度的時空與思考,不著痕跡接縫起來,才能表達他的「心意」。

讀《馴羊記》時,我馬上聯想到高行健的《一個人的聖經》和《靈山》。而這兩本書同樣被歸類在小說,即便這它們明顯帶有他個人生命經驗的鑿痕。

不過虛與實真的那麼重要嗎?高行健在他諾貝爾得獎演說上有段頗具深意的話:

文學並不只是對現實的摹寫,它切入現實的表層,深深觸及到現實的底蘊;他揭開假象,又高高凌駕於日常的表象之上,以宏觀的視野來顯示事態的來龍去脈。

從這個角度來說,或許不必那麼糾結於真實或虛構。撼動人心的小說,就是能在乍看虛構的「假」中,煉出普世經驗的「真」。這便是我如此忘情於小說的原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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