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恩
司恩

Weg von hier ── das ist mein Ziel.

關於母語

前陣子和一個美國同事聊到台語,這位同事的中文學得很不錯,顯然對於學習台語也有點興趣。他的哥哥也娶了台灣人,他說他希望可以跟上台語的日常生活會話,還有當然也跟辦公室的打掃阿姨聊天。

有趣的是我平常並不特別注意,但是和一個外國人聊天以後,我才發現有這麼一個母語的問題(假定我們認為這是個問題的話。)比如我是中間世代吧,那麼我的往上一個世代,比如爸爸媽媽和打掃阿姨這一代,大概可以說他們的母語是台語,當然在學校學的是中文。而一個世代後,我就不太能說自己的母語是台語了;儘管我的爸媽也會講台語,我也可以講,但是我會的實在少之又少。實際上我可以說,我的英語比我的台語好得多,甚至是非常多。我可以用英語跟你說國際新聞,也可以說現代小說,跟詩或電影,或是跟你談論人生的哲學以及愛情。可是用台語,我大概只有三成不到的能力可以表達自己。再簡單一點講好了,我可以用英語寫一篇小論文,主題是瑞蒙卡佛的文學之類的,寫得好不好是其次但是我可以寫。而台語呢,我只能說我幾乎是文盲,儘管我正在學,但我依然是幾乎是文盲。那麼我的下一個世代呢?我其實不敢說得太多,但情況顯然離母語更遠了。而我們大部分時候並不是很在意。

就像我說的,我也是和那個美國同事聊天才發覺有這樣的「問題」。有人可能會覺得,這有什麼問題呢?不知道為什麼,每當阿媽(台語的正字是這樣寫,我也是後來才知道)必須用一個自己不熟悉的語言和孫子說話,而孫子並不能每次都好好瞭解阿媽的意思時,我就會感到一陣沒來由的悲傷。是什麼原因,讓孫子失去了阿媽的語言?阿媽在一個早已不是學生的年紀使用新的、陌生的語言,離她要述說的自己有多遠?那麼,孫子離她會多遠?那,孫子的孩子呢?我有很多次在和我爸爸說話的時候必須停下來,然後問他,彼是啥物意思?怎麼樣的很多次呢?比我跟我英美文學的教授們用英文討論時還要多次。

我不得不認為這是一個問題,當然你可以說這只是個人情感問題,但是這何嘗又不是社會和世代的問題?再說,難道只是情感問題就可以輕易抹除,然後視而不見嗎?有不少人希望振興自己的母語,我也是這麼希望的。但也有不少人覺得多此一舉、浪費時間。就像某次我曾聽見有人半開玩笑說的,爸媽跟小孩說中文不就是希望以後小孩成為有用的人嗎?彷彿此前世世代代說台語的人都沒什麼用那般,那些篳路藍縷咬牙刻苦堅忍不拔含辛茹苦的祖先、前輩、序大都沒什麼用那般。就像只是一句半開玩笑的話那般,輕輕抹去了千千萬萬人的記憶、歷史和記述。村上春樹在他的文章裡提過語言和文字是如何的有限,一個大作家面對自己的母語是這樣,更何況是我們普通人,要被迫面對陌生的新語言。這會讓我們離自己的思想和情感有多疏遠?我們又憑什麼讓一整個世代承受?

很多人還是這麼認為。他們或許覺得沒有關係,或許覺得重要的是競爭力;學校和補習,資源都應該放在英語,就像我們的國家,未來也要變成國和英雙語。可是我不禁有點好奇,照這個邏輯,其實根本不用跟小孩說國語,送到國外從小說英語就可以了,因為這世界只需要我們會最有競爭力的語言。不過,或許不少人也就是這麼做的。也有人覺得這世界上本來就有很多語言消失,所以這一個消失也沒關係。這就好像說這世界上有很多民族被迫害,所以這一個民族被迫害、被種族滅絕也沒關係。我不禁想到納粹德國在奧斯維辛、日本帝國在南京。當然,語言跟人是不一樣的;但是奪走了人們的語言文化,差別還有多大呢?

我也想說我阿媽、阿公從小說的語言,說我爸爸、媽媽從小說的語言;我想會說、會聽、會讀、會寫。我希望和他們說話,不用每幾個句子就停下來問那是什麼意思,不用被笑發音不正確,也希望他們不會因為從小用這個語言,而在另外一個語言裡因為口音而被別人笑。那是勇敢和能力的象徵,象徵他們說的是一個本來不是他們母語的語言;那也是傷痕和痛苦的象徵,象徵他們說的是一個本來不是他們母語的語言。如同我在學英文的路上遭遇過的,我在學習阿公阿媽爸爸媽媽的語言時也遭遇著,而我們習以為常、不以為意。我這個世代失去了得到爸媽母語的機會,我不希望下一個世代連學習爸媽母語的機會都沒有。上一個世代正在凋零,我們還未把鴻溝填起,下一個世代就也正在來臨。

我沒辦法用數據或是圖表佐證什麼論點,也沒辦法提出什麼經濟效益或是市場價值提倡大家參與,不管這是什麼活動還是運動。我只能記錄一下自己的想法,然後告訴自己有機會的話,多用爸爸媽媽阿公阿媽的話,和他們好好說話。如果你覺得這樣很好、這樣不錯,那希望你也這樣做,甚至鼓勵身邊的人也這麼做。這麼一來,也許真的能填補某些看似已經太深太深的鴻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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