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徒手記（二）

石頭是一塊塊敲下來，用錘子慢慢削鑿，耐心慢慢打磨，才能成為自己想象中的那個人。

第二天的生活，在忐忑之中開始，仍然是新人那種想要極力融入的狀態。不過，畢竟已不是最開始的新鮮客，如今的自己，雖然還沒有《大學》所說的「知止而后有定」，但三思之后，還是能夠找到一些立足的位置。

記得很早以前，不知在哪里看過一本雜志，已被翻得破破爛爛，可能是轉載的文章。里面講成龍小時候去于師傅那里學習京劇，剛去的時候小，不知世事，所以開始也沒人管他，過了幾天自在日子。一天，他為了撿掉落的堅果，趴在地面上伸手去夠，誰知馬上被人告發到師傅那里。于師傅并沒有細問，反而是拿出了家法，用藤條教育了成龍一番「規矩」，按照文中記載，這就是定定性。

作者寫這段軼事，可能只是覺得有趣，因為成龍后來成了大明星，奧斯卡獎項加身，功成名就，早已不是當年那個澳洲廚師，或者龍套武師了。成龍自己也并不諱言兒時的窘迫，反而在一些節目中，曾經回憶過自己成名前的生活，他最新的那本自傳，也披露了很多窘事。對于他來說，一切即使還有記憶，也已過去。對于我來說，卻當時讀來心驚，現在仍然猶有余悸。

這個故事里的人，都在一種規矩里生活，無論哪個人都有其不得已。師傅不得已，徒弟不得已，但唯有告密者卻讓人心寒。歷史上曾經在全國大肆推廣告發的首位皇帝似乎是漢武帝，他接受臣子建議，推行告緡令，允許告發的人得到罪人被沒收財產的一半。至于那位被趕出王都的周厲王，卻耿直得有些好笑，他派出了自己的親信，到處巡查，取得了路人以目的結果，卻沒有想到后來的漢武帝，要高明許多。而后來的武周則變本加厲，已經將告發目標，從單純求財，轉向更血腥的言和思。與此相應，正是在這兩個時代，出現了歷史上有名的酷吏，而那個「請君入甕」的故事，還有所謂羅織、牽連，一樣都進入到歷史的河流之中，直至明清，變本加厲，始作俑者，無后乎？不無后乎？

說起來，這種聯想與這篇手記又有什么關系呢？

大概只是一種心理上的通感。學徒的不確定，正如變化天氣里，正在趕路的人，不知晴雨，更沒有預備下傘衣。晴時歡喜，陰時憂懼，所謂不悲不喜，八風不動，我是凡人，做不到的。可讀書還是有用處的，正如在上一篇所寫，要靜下心來，要放下身段，要忍得住，要看得遠。融入的過程自然很慢，可無欲無求，也就少了很多爭吵。多干少干，也不過是一種多或少，生或死的考量，將標準放得更大更遠，原本該計較的事情，也就少了很多爭的意義。

這一天的時間過得依然很快，我不習慣的是身體，還是心呢？

昨天還模糊的人，今天就被畫筆又涂了一層，人與人之間，說話是很自然的。每個人都需要有人聽自己傾訴，我們只要真實反映出自己，而不是有意迎合，自然不會有日后的太多牽絆瓜葛。人需要活得真實一些。

有些人，還是需要多些時間觀察的，正如原來公司的某位大組長，召集了手下人訓話。本來笑嘻嘻的面孔，忽然就變得氣急敗壞，罵東罵西了。正如大道正義，因為利字也就放在一邊了，原本的平易近人，無非是收買人心而已。人和人相處，真是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特別是一些高高在上的人，平日里往往都有一副菩薩面孔，笑呵呵，不露半點風色，可若是涉及到利益上，少不得馬上有另一幅面孔。

這位大組長，看起來老，其實年齡正當年。他拼命拔高，將木頭雕成花來當饅頭，終于贏得了一些上層夸獎，正在興頭上，卻抽冷子，被潑了幾盆冷水，難免不露了本相。人的修養原本不是一朝一夕，十天半月更是可以裝得出來，但一年兩年，便沒了開始的顧忌，多了一些驕橫自滿，免不了露出狐貍尾巴。這也是內在修養的差別，不是靠著一身虎皮，再加上刻意扭曲的面具，就能瞞了一輩子的。這樣的人，如果真被看中，恐怕是總公司的一個悲劇。但這樣的人，也許就真被看中了呢？誰又能知道，誰又不知道。

這樣一對比，反而更能明白當初那種李姓大組長的學識修養，這里并不是夸他，只是覺得他三年下來，始終如一，所謂離去才被人夸，才是真正的好。至于那些人沒走，已經心知肚明，從心里摔在地下的，豈不是一種人生的活劇。

這也是總公司創業伊始留下來的一批人才，當年那種創始人，提拔了一大批人才，當年的中堅如今大多凋零，唯有如李這樣的小字輩，現在還活躍在公司里。一代有一代風氣，一代有一代人才，看國家社會興敗，先看其人才。古人總結得很好：

帝者與師處，王者與友處，霸者與臣處，亡國與役處。

若是帝王身邊，除了弄臣寵臣，就是酷吏利臣，除了獻忠爭寵，就是阿諛奉承，要么陰謀詭計，要么羅織文飾，又怎么會有什么真正王道呢？

學徒的生活還沒有大改變，心情也沒有很穩定，正如移根換土，總要經過一季，才能真正扎下根來，而順隨因應，自然是好的，若是有失落風雨，也要不怨天尤人。不把自己當英雄，便不會有矯情的悲壯，能做什么就做什么，做得慢，做得不好，被人嘲笑，被人背后指點，都要不忘記內心。古人學以為己，并不為人，我們做事情也是如此。不會就是不會，腦子慢就是腦子慢，只要還愿意讓我干下去，那我就會一遍遍學習，一遍遍嘗試，一遍遍記住，記憶力差，我還有筆和紙。

生活不是人的面孔，它如同宇宙，往來古今，何曾為某個人設計。我們不過天地的一分子，有其一分子，卻不必在意這一分子。

你今天快樂嗎？

小學徒。

拿起你的錘子，讓內心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