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開

二十二年另三個月前，也就是上個世界那個丟失的冬天，我曾經有一份特殊職業。

在西山外二十里，有一個小村子，名字很奇怪，據說是當地鄉音，難以準確寫定。但我又不喜歡，只使用註音符號，於是就勉強把它寫成噶啦拐。

不過，我工作的地方不在這裏，雖然後來我曾經在這裏遇到了更有趣的故事，不過，還是等着以後有空再來說吧。

一天，師傅把我叫到禪堂。

那是一間巴掌大的小屋子，門口掛着一塊小木匾，墨寫三個字，喚作：容膝庵。師傅親自寫的，也沒找人來刻，就是墨跡，但也怪，反正我在廟裏那段時間，經歷了三冬三夏，也沒看到字跡模糊。

師傅和平常一樣，拿着一本經書看。他是瘦長臉，淡黃色的臉龐，坐在蒲團上，高高的上半身顯得不那麽協調。但平日裏教我打拳，卻格外精神，尤其是一套少林通臂拳，真是瞬發速至，極為神奇。不過，他現在早就不在外人面前練拳了，平日裏最喜歡看各種經書，好在上一代住持，留下了一間屋子的經書，他一本本按順序恐怕是看不完的。

坐。

我坐下。師傅不喜歡平常的俗禮，總是告訴我們，聽他的，就是最大的禮。

“知客那裏缺個人，你去待三個月。”

“是的。師傅。”我答應完了，看他沒有別的要說，就站起來，靜靜退出去。

知客那裏的工作很簡單，就是在山門口的一間小屋子里坐着，等着有人過來，就和他們聊聊。

來聊的人都是要求出家的人，什麽樣的都有，我們這裏雖然很偏僻，一樣會有人來，因此必須有人做這個工作。上一個做這個的，剛剛去了佛學院進修，因此就把我喊了過來。

累倒是不累，但一定要有耐心，就是這麽聽着，最後給廟裏的師傅們報告一下，就可以了。允不允許出家，並不是我來決定。

那年冬天，下了幾場大雪，所以人來得比平時還少，這也是師傅同意讓我來的一個前提。

一個自己切了下面的男人，是這裏面最平靜的一個。只是到了我離開這項工作時，還是沒人定下來，收不收他，只是讓他每天幫着打掃搬運，算是幹點兒雜活兒。還有一個從大城市輾轉半個月，才來的一個女人，可我們這裏不是比丘尼的庵堂，因此便請她去後山那裏問一下。但她卻只在這裏盤桓了一個月，然後又離開了。來的時候，帶的那些錢物，都散給了下面村子的人，走的時候，也沒帶什麽行李。長持師叔有些擔心，還是給她準備了一件厚襖。那天雪剛停下來，我站在山上看她一步步走下山，過了半山的石門，卻忽然彷佛是得到了什麽力量一樣，身體輕盈地彷佛飛舞，滑着雪而去。

我後來和師傅說起這件事，他說，什麽都有可能。

還有一個年輕人，看起來一點愁心事都沒有，我們聊了三天，他都開開心心，平平靜靜。

我說：你是為了什麽？

他只在躺在屋簷下，臉上凍得兩團酡紅，卻長長哈了一口氣，看着白色的霧氣又慢慢消失。

“你看這多有意思。”

“是。”我覺得他答非所問的話，還是挺有意思的。就這樣，他待了半個月，就真地出家了。算他很走運吧，今年最後一個名額給了他。後來，他知道平時總勤懇幹活的那個人，也是要出家的，還專門去找了大師傅，想要和他換一下。

“反正我不一定非要有編制的。”他誠懇地說。

“誰說你有編制。而且編制又是什麽。”我在看師傅要求讀的書。

“就是度牒，那種宋朝官員最喜歡向皇帝申請的硬通貨，出家都是要花錢的，魯智深不就用了趙員外的一張度牒，才能在五臺山出家？”

“這裏是不用的。”

“奇怪。我還以為是有編制，纔不讓他出家。若是這樣，就讓他出家不也很好？”

“這不是你我考慮的事情。”

“那又考慮些什麽？而且為什麽師傅不讓我也看書？你又看些什麽？”他整日裏似乎也很無聊。

我只把書遞給他。他接過去翻了三四頁，才說：“還真是《論語》，你當和尚看這個做什麽？”

我搖搖頭，繼續看，反正師傅讓看，就看好了。師傅最喜歡別人聽他的話，我又何必非要去問呢。

他又站起來，跑去幫着那個干雜活的男人忙活，他閒不住。

就這樣，那年冬天，我見了一個又一個陌生的人，有的像他一樣，慢慢成為了師兄弟，熟悉起來。還有挺多人，則只是說了幾句話，便再沒見過。是的，到現在，二十二年另三個月年過去了，我不熟悉的人，後來也沒有再遇見過。而熟悉的人，則從見面的那一刻，就開始熟悉了。

這份工作，只是我人生的一段比較有趣的時間，但對於我自己來說，並不是有什麽特殊的意義。

師傅在送別我的時候，看着路邊剛剛綻放的紅梅說：花開了。

我想：這花都開了一季了，如今不過是殘留的花朵，就像眼前的雪一般，正在化作淙淙溪水。

師傅沒再說別的話，只是合十。

我行了一禮，然後轉身大步離開。

那一天開始，便再沒有下過雪，一切都慢慢溫暖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