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的許諾

許多年後，我沒有像許諾的那樣回來，雖然這個諾言，只有那棵長滿金色葉片的老樹知道。

也許我再次站到路邊，等着一輛車到來，會不再那麽彷徨，因為我現在已經知道，之後五十多年所發生的種種故事。一個喜劇故事的主角，從來不會懼怕，因為他掌控了結局。

我很難評價生活到底是悲劇，還是喜劇。要根據賺到的錢來評判嗎？還是按照我們擁有過的美麗？或者只是今時今日，我還能坐在這裏，自己把故事講給你們聽？很難說，年輕人，要想瞭解更多，就要經歷更多。這不是說老人會更聰慧，只是我們在談論同一件事而已。對於你已經歷，而我卻從來沒有感受的，我豈不是正如你現在一樣無知。

無知不是愚笨，而是需要用智慧去得到的認識。確認自己無知的人，雖然明白的事情和那些一樣無知的人，同樣少，但他們仍然是不同的。

為什麽要離開呢？

我之前并沒有想過這個問題。你有想過，為什麽會哭嗎？為什麽我們感到難過的時候，眼睛裏就止不住地發酸，為什麽我們更喜歡乾淨，而不是骯髒？為什麽我們更喜歡寬廣，而不是狹窄？為什麽我們都知道應該和真善美在一起，而不是像我們偶爾做的那樣，停留在罪惡之中？

這些問題，我們都不用想，是不是，就像是一種本能。也許有人說，這是因為被教導的結果。自然，關於人性善惡的討論，很早就開始了，這不是我的能力可以解答的，但人總要去相信一個。就像我們走在陌生的城市，問了幾個當地人，卻指出了不同的方向，到底哪一條是正確的，你也不知道的。但總要相信一個建議，然後再去驗證。我們不會停留在原地，對吧？總要繼續走的。

看到那些舊日繁華的宅邸，如今更換門庭，總難免有一些傷感。其實我和那些大屋中的人並不熟悉，甚至還有些反感，但我仍然會得到一些憂傷的情緒。這並不是無語怨東風那樣尋愁覓恨，反而是一種在時間中，浸泡發酵，不斷醖釀，終於生髮出的一種氣味。

我們也是身處其中，不可自外。

記得公司有一位前輩，比我還老的老前輩，他個子不高，臉色黧黑，一眼看上去就知道是那種受過很多辛苦的幹活人。他在中午休息的時候，最喜歡播放一首音樂，是他不懂的外國歌曲。我那時候英文也不好，聽不懂歌詞，但每日都聽，也就聽得習慣了。現在，我還是能哼出那和緩而深沉的旋律。

這位老前輩不是喜歡這首歌的歌詞，而是喜歡那種輕柔，他說：讓人能夠休息下來。

我記得那時候的辦公室，天棚很高，窗戶是開在一人多高的墻上方，只有擡頭纔可以看到外面的天空——其實也是旁邊挨擠的高樓，只有一綫天空而已。那種憋悶的環境，讓人想要出去曬曬陽光。但十分辛苦的工作，讓身體有休息的需要，幾乎所有人都選擇在這個空間里休息。

不過，我提起他又做什麽呢？或者說，我提起這段故事，又做什麽呢？

其實什麽也不能做，我甚至不能按照小說的套路，來向你報告一下他的結局。

很快我就調到了另一個部門，而他應該是退休了，後來怎樣，我並不知道，也沒人向我提起。但我還是在這裏想起了他，就像想起的很多人，還有很多個這樣無意義的場景。到底在我的生命中，有過什麽，還是說我只是用這種印象，來掩蓋那些不願意回憶起來的事情呢？

誰知道。我還是繼續說說開頭那條道路吧。

我想，那應該是秋季，大自然的顔色是飽滿的，不管什麽，都那麽莊重。如果你想知道我的感受，不用通過文字，走在靠近城市的山坡，你就能很好地明白這一點。

那輛車開過來，收音機還播放着一首男聲歌曲，不是中文的，也不是英文，按照我淺薄的音樂知識來判斷——當然是後來——大概是《再不要去做情郎》，據說是男中音最喜歡唱的選段。我後來再聽到的時候，已經是另一個故事，不過我願意讓你分享我心中的喜悅，即使這已不再是夕陽下可以奔跑的回憶。

我的生命里，自然有過很多場美麗的劇目上演，若是讓我選擇，其實我更喜歡那首《你可知道什么是爱情》。似乎都喜歡讓一個女孩子來扮演這個角色，有時候還要弄上兩撇小鬍子。這讓這首歌，少了很多情慾的滋味，反而多了很多青澀的純真。

我等在路邊，車子緩緩停下，我上去的時候，將錢付給司機，音樂卻已奏到尾聲。這真是奇怪，後來收音機還播放了一路各種音樂，我卻再也記不起。也許是因為路邊的景色吸引了我的注意力吧。一片片山嶺在左右跟隨消失，那成片的金黃色樹林，還有洇染成深淺紅色的葉片，都在秋日里，奏響一隻無聲的樂曲，我覺得應該是一種管樂，比如長笛。

道路彎曲旋轉，很快就再不是那時候的記憶，人老了，有些細節會記得更清楚，但卻不會有那麽清晰的開始和結束。我們的生命從不曾刻意分段，也沒有片頭片尾，自然更不會有人開開暗房間里燈，告訴我們一切已結束了。

當我如今走到生活的路上，就像那個過去的畫面中，季節進入秋天，有過經歷，又將有經歷，可經歷了什麽，卻不一定都那麽具有意義。或者說，我們真地需要意義嗎？你記得父親給你的告誡嗎？你記得母親對你的鼓勵嗎？你知道嗎，當你第一次委屈哭泣，卻不肯讓任何人知道的時候，你心裏的一切，都會在如我一樣的年紀中，變成耐人咀嚼的味道。

I Still Can't Say Goodbye.

你聽過嗎？

你喜歡嗎？

你是否嫌棄這小小的石階，沒有打掃，已佈滿青苔。來吧，朋友，小心腳下，即使是這種不完美的路，也一樣通向我們生命中寶貴的回憶。

我已回不去了，那片佈滿金色葉片的山嶺，還有一條從兒時走到現在的長路，也許只有那記不清面孔的司機說得對：上車，請買票，下車，拿好自己的行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