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的安慰（四十一）

（八十一）

「去找真童？」我說。

「今天可不是好時候。」

「怎麽？」

「今天他的媽媽來看他。」

我很驚訝。當我知道真童是一個小和尚，又要繼承一座寺廟的時候，就沒想過他還有雙親在世。我也不敢問。真童也從未提及這些事。

「他的媽媽是什麽樣？」我想了半天，還是問了一句。

T擡起頭，說：「你還真是個孩子。好奇心太盛。」

「我比你還大三歲哦。T妹妹。」我反駁道。

這還真是一個奇跡，雖然我確實比T大，可走在外面，大概沒有人會認為T小於我。

在社會中摸爬滾打這麽多年的T，面對陌生人，總有一些身上的刺會竪起來。

不熟悉她的人，大概是覺察不到，曾經在第一次對話時，就已經與這位女俠交鋒過了。

但她有時候很懶，寧肯擺爛，對一些事也不計較，粗看起來，到有些馬馬虎虎，大大咧咧。

我不認為這是件值得羨慕的事，但有時候，我不得不承認，自己依然是嫉妒她這份才能的。我很難藏起自己的內心，什麽事情總會映照到臉上，所以再陌生的人，也能輕易發現我的情緒。不喜歡就是不喜歡，開心就是開心，這樣的蠢笨的社交風格，讓我得罪了不少人，有一些我並不在意，但也有一些我很有好感的人，最後卻只能帶着誤解，各自站遠分開。可我仍然改變不了，這是我年輕時最痛苦的事情。過了這麽多年，直到現在，放下了一些東西，才慢慢開始理解自己。

有時候，你無法強求一個更美好的自己。

這就像開始練字，沒有人不打算寫得漂亮美觀，甚至在書寫之中，還會沾沾自喜地認為這些龍飛鳳舞，是自己才華的體現。直到人冷靜下來，將那臨寫的紙張掛在墻上，站得更遠，也看得更清，這才發現紙上的字，如此彆扭，哪哪都透着一種不對的氣質。這才明白，我的書法差得太遠。但若是因為這樣的看法，就這樣自暴自棄，然後胡亂塗抹幾張紙，就嘆息自己百事無成，那不是真正的兒戲嗎？

我接受自己的缺點，就像我承認自己當下書法的難看。沒有人的境遇是相同的，也不要因為自己一時進退，就難過得不行，人生來就是要走自己的路，步伐節奏，長短高低，每個人都有自己獨到的生活，為什麽一定要認為自己就是那個無所不能的幸運兒呢？

我今天寫的字，來自於自己昨天的努力，我今天的不成功，也只是因為我昨天有過的一些錯誤。人生的每一條路，都有選擇正確、選擇錯誤的時候，正確錯誤，一半一半，誰能讓命運只沉在一頭呢？接受自己的一切，就是要接受那些選擇的無數可能。而接受了這一切，才可能安定下來，知道自己可以走到哪裏，也理解自己為何走不到那裏，一切或許就能夠更好接受，而面對鏡中的自己，才讓這次面對，沒那麽尷尬臉紅，唯有更多的同情理解。

生活中的T，大概比我更早領悟到這一切，所以她知道的事情，並不會影響她。

我則還多了這一份孩子氣，希望知道更多自己不知道的秘密，但任何事情，總要有一種混沌的涵容，才是真實的人生。

「我還是想看看真童媽媽的樣子。」你看，我有多麽孩子氣。

「那就去好了。」T總是無可無不可，但也不會因為一種好奇，就破壞真童難得的一次相遇。

「我們去木亭吧。」T這樣建議。

我除了同意，還能說什麽呢？

（八十二）

木亭下是溪水，溪水上是一道長橋，真童果然和一個人牽着手在上面散步。

我看了看他們，感到一種親切，似乎這無邊的山水，都在此時安靜了。

其實我還是看不清他們的面孔的，只能有一種模模糊糊的輪廓，但在那和諧的步調中，我深深感受到一種母子的溫柔。

看着看着，似乎在我心中過去很久，但當我和T離開的時候，其實不過剛剛三五分鐘。

「是就是，不就不，多餘的話便是出於大惡。」

「誰說的？」T按照慣例問道。

「耶穌。」我說。

「什麽意思？」

「只是突然在心裏冒出這句話，你知道我沒有跳入水中。」

「我更喜歡真童的說法，但也不討厭另一個神靈的告誡。」

「要是在那個年代，你這樣的人，會被扔進火堆的。」

「誰說的？」

「沒有人。」

「沒有人又是什麽人？」T這是有了戲謔的心情吧，我卻沒有再繼續說下去。沒有人就是沒有人，有人就是有人，正如真童和他的媽媽，我曾以為不存在的事情，其實一直存在。我的心只能決定我所知，而我所知道，給我創造了一個包圍我的世界。我的世界有人，就是有了人；我的世界沒有人，也可以沒有人。漫天風雪，可以飛舞在六月的炎熱之中。百花盛開，也可以停留在某個世紀的冰天雪地。人無法改變世界，但能夠改變自己。正如我讓T說了今天的最後一句話，那麽我就只能讓沉默，代替我在宇宙之中漫遊嬉戲。

那一天，我和T分開後，不知道該做些什麽，於是就一個人去了本茨的店。

香氣依舊，還有三五個陌生人，他們都是有伴的，還有甜蜜的青春之吻。我坐在那裏，并沒有去觀察他們，卻在溫熱的咖啡之中，得到了某種安慰。

有時候，你不可能立即找到什麽回應，或者在心中的羞澀，或是恐懼，讓你無法說出求告的言辭。

那又怎麽辦呢？

沒有什麽更好的辦法。

我也只是走進這熟悉的店，喝着熟悉的滋味，卻遇見很多陌生的待發生的故事。

我能說什麽呢？

這就是一天，最平常的一天，曾經我無法忍耐，恨不得立即離開的一天。

現在，我卻可以跟隨這味道，一點點讓自己的心落入身體里的大山。

今天可以休息了。

我想，但沒這麽說出口，因為本茨已經打開了他的唱片柜，將要播放一張新得來的音樂。

我想繼續保持沉默，等着這可能驚喜，也可能驚嚇的音符，來回碰撞在這世界和我的空隙之中。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