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林館雜記

（一）

此為借用。

主人是誰？

唐人王維，王摩詰。

（二）

江山畫圖並無常主，但得心中無事，隨處都是田園。

隱者之隱，正如失眠者的夢。

一位先生有一位訪客。

「先生，我是不得不來找你了。」

「請講。」

「我今年六十多歲了，可失眠的日子已經過了三十多年，什麽醫生都看遍了，也看不好。聽說打坐可以放鬆身心，治療睡眠，所以求你傳授一下如何打坐。」

先生微笑了，並無嘲諷之意，反而很誠懇地回答：「如果是為了治療失眠，才來學習打坐，我是教不了的。打坐可以修佛參禪，也可以格物致知，還能性命雙修，成就金丹大道，唯有這失眠，我是不知道還能靠打坐治療的。」

「先生……」訪客又要開口。

「讓我再說一句，」先生擡起右手，在空中輕落兩下，「而且你說失眠了三十年，可是嗎？」

「是啊，先生，你不知道有多麽痛苦。」

「確實痛苦，但你是否想過，這三十年來，你依然活得好好的。與其說是你失眠了三十年，倒不如說是你在三十年中，比別人多活了太多時間。」

失眠是病嗎？

確實是。

失眠可以治療嗎？

未必不可。

但失眠真正的痛苦，或許不完全在於病之本身。或者說三分的痛苦來自於不能睡覺的痛苦，七分的痛苦反而是心中對於失眠的恐懼。

這並非是一種專業探究，正如沒得過抑鬱症的人，是無法理解抑鬱的痛苦。

所以，失眠者的病，也不一定就這樣三言兩語，就能開釋。

但在我們的一生中，能夠真正有了器官性的失眠，恐怕並不算多，大部分人都是在顛倒夢想，患得患失里，生起了無數的念頭。往復旋轉，猶如無窮無盡的慾望和渴求，不能滿足，無法安定。

此刻，也許就要有一種更難得到的心態了。

日本的一位作者如是說：看斜月西沉，徐徐等待花蕾開放，則無事不可如意，萬事無不稱心。

我思慮許久，不知如何解說。

（三）

寫作的人，往往分為為己和為人。

但對於現代職場來說，分工太細，而求事太急，寫着寫着，可能也就忘了自己到底有什麽樣的心聲，而所寫的一行行文字，究竟裏面有沒有一個自己，竟也疑惑了。

生活大概並不容易，本來就是事事可以按照自己的心意而行。

譬如所謂交易，必有求與予。

求者之求，有不得已的地方，便只好忍受，進而將事情的關係變得油滑。

予者之予，本非是自己所有，但既然有了分配的權力，也不得不開闊起來；隨口而說，頤指氣使，仿彿一本晚清小說所寫「官老爺的官當得大了，飯量見漲，脾氣也就見漲」。

可這兩人的關係，若說是正常的，則今日之求者，未必明日不會成為高高在上的予者；而所謂無所不如意的予者，也不免限於動輒被人呵斥的求者之境地。打算讓人做奴隸的人，必會為自己找一個頭上的主子，而做了金字塔尖的主子，也就少不了猜疑提防，乃至有一天轟然倒下，千人踩、萬人踏。

所以王維決定歸隱，決定在竹林館中彈琴長嘯，而深深竹林，究竟不被誰所知曉，為什麽在朋友來往之中，卻唯有一輪明月，值得相對相照？

人生之於隱而死，是一種快意，還是一種執着呢？

（四）

詩人是不能不寫詩的。

隱士則沒有此种必要，終南捷徑，並非是真正的隱士，而真正的隱士，自有其不得已的選擇。

隱士是為了求名得利，那漫漫歷史長路之中，就很難見到隱士的背影，一程程，比那些王朝走得更遠了。

王維寫詩，寫得很好，寫得讓人千年之下，猶能想象這位隱士的風采和追求。

「脫離苦海塵境，獨善其身，則非為人之道也。」北村透谷的這句話是對還是不對？我很難判斷，而且這種話原本也就來自於個人，而歸宿于個人。若是有人非要用這樣的話來攻擊別人，恐怕這種攻擊本身，也就脫離了北村的初衷。他所期待于自己的，是做一個能盡天職的詩人，而非一個浪蕩漢。

但在竹林館中，我反而覺得，詩本身，并沒有給出多少值得詩人所關切的事情，更何況如同元白那樣，非要讓自己的詩，被老嫗所通曉呢？

有的詩人，要寫給太多人聽；有的詩人，則只求自己一個人能懂。

所以，王維不可不有，卻也不能常有。而這種有與不有，卻又如同陶淵明之無意所見，南山叢菊，這是陶淵明的菊花，而非是這個人之外的紅和紫。

（五）

我痛恨釣魚人和屠者。

但釣魚人同樣是只關切到了自己，而屠夫的刀下，並無生命，只有生意。

我們有時候是釣魚者，有時候是屠夫，有時候則又是魚肉而已。

人生的同情，仿彿無邊無際的宇宙，卷裹在其中的，往往不是用善惡，就可以簡單分辨的。

但宇宙本身又自有其法則，宛若世上有國王，也就有隱士，有在家，便也有出家。

能有疑問，或許便是竹林中，曾經有過的最大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