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樣受人歡迎（虎變篇）

周琰喝着酒，想起今天的事情，不禁大煩悶。

窗外雨聲淅瀝，越下越急，讓這間屋子里的燈光越發昏暗。

他是一個很健壯的年輕人，長得威武高大，鄉野四方沒人比他更有氣力。這是一件讓他內心頗感到自豪的事情。從他第一次感悟到自己身上的力量後，就喜歡將它施展出來。這時候，他就發現自己不僅僅是有無與倫比的氣力，也有了說一不二的正確，再沒人為了什麽事來和他爭辯，甚至還有人會有意接近他，於是他就有了很多朋友。

笑嘻嘻的朋友。

於是，他的身邊從不缺人了。他們呼朋喚友，一路橫行，在大道上唱着歌，並着肩，眼光向兩邊看。遇到的人都要退在一邊，這讓周琰覺得自己的高大有力。

朋友說：「周大哥，好英雄。」

他高聲笑起來，舉起酒碗，與每個人碰杯，而那時候是熱鬧的，他覺得自己受到朋友們的歡迎，從不寂寞。他覺得自己是大大的英雄，受到好朋友的歡迎。

他想：這真是極好的一件事。

「大哥，我們是不敢與你相比的，誰有你的氣力，誰能有你這樣多的朋友，誰敢在你面前稱為好漢？」

放眼望去，身邊喝酒的人，都是仰頭盛開笑臉的花，而他就是那花中的受歡迎之人。

但雨聲和開始出現的閃電雷聲，驚醒了自己。僵硬的手，慢慢把冷掉的酒倒入口中。桌上只有土釀的劣酒，似乎已經酸掉了。這是一個朋友送的，但他從不和自己飲酒，而他也忘記了這個人的名字。但此時此刻，竟然只剩下這個朋友的酒，喝着喝着，周琰竟又想起他的話。

「你就是周處啊。」

「周處又是誰？」

朋友將周處除三害的故事講了給他聽，但只聽了一半，他就怒氣勃發，你是說我不受人歡迎，是人間的禍害嗎？

那是他剛剛體會到自身力氣的時候，每一分從心底升起的火焰，燒得他的耳朵也聾了，眼睛也花了，心更變得渾濁而散亂。

「你不是我的朋友。」他揮着拳頭，追趕這位朋友。

一聲霹靂，忽然炸響在窗邊。

他「啊」了一聲，又強制壓抑着內心的不安。

從此以後，他不再認識那些曾經歡迎自己的人，他有了無數新朋友，他們從不諷刺自己，更不會拂逆他的想法。這讓他覺得自己聰明、勇武、威風凜凜、義氣凌雲……他覺得自己受到最不保留的歡迎，而這就是因為自己的氣力。

他想起這樣的過去，不禁嘆息，一杯酒喝得像一杯冰冷的水，而身處的這個小屋，不過是狂風暴雨中的一葉小舟。

今天，他遇見了一位道士。

這就是為什麽，他會獨自在這裏飲酒，而雷聲雨聲，也都仿彿是大刀長槍一般，讓他心有畏懼。一個習慣了暴力的人，總是在暴力中顯得勇敢，但當這暴力被壓制的時候，他也會比所有人都膽怯。

周琰害怕了。

道士并沒有周琰那樣高大，道袍下也沒有任何值得誇讚的肌肉，清瘦，矮小，似乎從來都很平和。即使在周琰憤怒打向他的時候，道士也并未慌張，他看着周琰，只是向上迎了一步，就揪住了他前胸衣襟，大袖拂出，便讓周琰恍惚中已然天翻地覆。

再緩過神來，周琰才發現自己已被壓倒在地上，而道士則又按又踩，似乎對待一隻待宰的年豬。

「饒……」內心的驕傲讓他無法說出下半句，但此刻無窮無盡的懼意，卻猶如溺水般，讓他下意識地喊出了上半句。

「你覺得自己是一隻虎，還是一隻豬？」道士輕鬆站起，問他。

周琰卻根本沒能爬起來，他勉強擡頭，仰視這張平和的臉，說不出話。

當時沒有其他人，只有這個道士默默離開，而周琰則坐在地上，獨自待了好久。

一個朋友來喊他，他卻根本沒有聽見，只是默默推開又跟來的幾個人，獨自回了家。

下了雨，人也散了，有些失魂落魄的周琰，因為喪失了他自己的信仰，無法相信，原來自己的氣力，並不終能幫他取得勝利。

「周琰啊，周琰，」他喝不下酒了，「你是這樣一個人嗎？」

周琰的氣力退卻，卻讓怯意和迷茫涌上心頭。道士並不是此地人，他已經離開，也許會回來，也許不會。他身邊的人也並不知道這件事，他仍然是這些朋友中，力氣最大的那個。但他還是那個自信的受歡迎的人嗎？

只要他繼續像之前那樣生活，秘密不被拆穿，他就是一個暴力又高傲的周琰。

但這件事，只要想一想，他就覺得一種傷痕從內心迸裂，仿彿是一個被鋦過的身體，隨時都能四分五裂，再次化成一堆碎片。

電光映射到酒碗中，而他的臉色也同這劣酒一樣，讓他本來堅信不疑——或許並不，只是他用平日裏的熱鬧，掩蓋了自己的懷疑——人的迷失，往往如此。

今天，他想用酒來忘掉道士給他帶來的一切。

但道士臨走時的話，仿彿一種詛咒：

「周琰，你前世是一隻老虎。」

他的那位從前的朋友，曾經跟他說：「周琰，你知道周處嗎？他殺了南山的老虎，又下水刺死蛟龍，可所有鄉親的歡喜，都只為了三害都死掉了。你知道什麽是三害嗎？那就是吃人的老虎、蛟龍和這位洋洋自得的周處……」

我不是周處？！

周琰看着那虛空中的光影，似乎與什麽人在辯論，內心的聲音連雷聲都掩蓋不住。

我不是老虎？！

他漸漸伏倒在桌上，像是醉了，卻又像進入一種夢幻。

故事在一種寂寞裏進入高潮。

當作者開始描繪起一隻老虎的時候，你很難想象，這隻老虎到底是吃了周琰而去，還是周琰化作了老虎，回到了一種只有暴力，決定生死的生活。

當然，如果你想瞭解這個故事，或許你就能知道另一個結局。

周琰吃了道士留下的藥，沒有變成老虎，他改過自新，做了一個好人。

你相信嗎？

這個人最終真地成了一個受人歡迎的人。

但他的力氣卻從此如同那變化的老虎，消失無蹤。

——

注：周琰的故事來自於《夜譚隨錄》，作者是清代人，和邦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