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寒圖

小榛子告訴我，到小寒了。

我沒聽清，又問了一遍。

小榛子沒有提高聲音，只是放慢了一些語速，說：

「小——寒——了。」

原來說的是節氣。我點着頭，仔細看着窗外，那陰沉沉、霧蒙蒙的天氣，似乎更暖了，也許是因為要下雪。雪後寒，也算是小寒了。

一候雁北向，二候鹊始巢，三候雉始鸲。

我還記得兒時老師領我們背過二十四節氣歌，也待我們畫過消寒圖。

歌很好聽，但我現在已記不起了。本就不是會唱歌的人，很喜歡，卻唱不准。但那圖畫，我卻記得很清楚。那是一整幅的梅花，用淺淡的墨色勾勒着輪廓，我們買回來，則用了紅色的墨，過一天，便畫一筆，畫一筆，也就多了一片紅色的花瓣。所謂九九歸一，恰好是八十一筆，便到了又一年的春天。

其實窗外未必就是春暖花開的模樣，但看着那紅色如火的梅花圖，經歷了數九的嚴寒，難免心中便有了一種聯想來的春意。

這樣的圖畫，我當時收藏了一張，還請老師題了字，只是東轉西挪，一次渡海的時候，便失落了。當時，正為了衣食無着而發愁，東奔西走，所謂「朝扣富兒門，暮随肥馬塵。 殘杯與冷炙，到處潛悲辛」，哪裏還顧得上這樣的閒情逸致。丟了也就丟了，雖然難過，但也仿彿被生活的疲憊麻木了神經，說了句「可惜」，也就算了。

如今年紀老大，錢已算不得甚麽，生不帶來，死不帶去，若是不在意死後的這具臭皮囊，又能豁達看待兒孫的命運，則一切無非隨波逐流，聽天由命。

但這確乎與得失無關，卻仿彿是一種執念，因此還是在看到網上有這樣的物件，便托小榛子幫着買了回來。

今天，她就特地送了過來，卻沒想到這一日竟還是小寒節氣。

她倒是很開心，畢竟離過年也很近了，遠近的晚上，也有了一些爆竹禮花的動靜，時不時還能聽到一些唯有節日裏才能聽到了歌曲。當年瑪利亞·凱麗有過幾首非常流行的節日歌，刻薄的人就說，便是人氣過時了，憑着這幾首歌，她也能賺個養老錢。或許如此，但也未必如此。總之，到了節日，便聽節日的歌曲，是一件很尋常，也讓人習慣的事情。

正如我此時年老多病，便應該有一個老人、一個病人的樣子，不要再回憶過去，懷念光榮。所以我很少和小榛子提及自己的往事，因為我害怕自己會不斷地重複，卻又不自知。我也不願意講述甚麽人生的大道理，雖然我知道，這些看似迂腐平庸的話，真是我從心裏體會，切身體驗的事。但不經一苦，不長一智慧。這麽長的人類歷史，該有的道理，早已被那些更具智慧的人寫進了書裏，看到的人這麽多，可誰又能避免人生必然要經歷的事情呢？

所以，小榛子，我很喜歡這個孩子，但卻不會告訴她甚麽該然的道理。人生無需預告，自然青春也自有其本來的路途。當然，這些未來必然是有愚蠢的滑稽，也有悲傷的反思，我既然都經歷過，自然也很難過于她的未來。但這無可避免，就像沒有人會一輩子都不得病。我們只能提前準備好藥，讓自己的身體更強壯，讓自己的靈魂更堅韌，讓自己的生命和那消寒圖里的梅花一樣，無論多麽寒冷，一天天數下去，也就又是春風來到的希望。

小榛子問我那三句話是什麽意思的時候，我就說：

「雁北向，所謂北雁南飛，冷的時候，大雁就去尋找溫暖，可到了小寒，大地雖然冰雪覆蓋，可那一點陽氣卻早已被大雁所感知，於是它們就開始向北遷移，又將回到開始的地方；鹊始巢，雉始鸲，也都是如此，巢是筑巢，鸲是鳴叫，它們都是對冷暖變化感知很早的動物，所以就早早為了那春暖花開，大地復蘇的季節做好準備。」

小榛子說：「好有趣。可我看不見它們。」

我想了想，卻沒有繼續往下說，將自己的一本書送給她，又送了她一張剛寫了字的薄紙。

「我看不懂。」小榛子說。

「這是范仲淹所寫的《道服贊》，我這些天臨寫了幾遍，還不算好。」

「好像不怎麽好看。」小榛子看着說。

我笑了笑，說：「這證明你說的是實話。」

我心中自然不是認為范仲淹寫得確實不好，而是覺得這本來就是不習書法的人之第一念。

好看與不好看，不就是最直接的評價嗎？

正如飯好吃不好吃，電影好看不好看，一個人長得俊美嫵媚，還是丑如無鹽。

第一念才是自己，第二念或許就是人生。

我的人生已然可以望見了頭，而小榛子的人生卻剛剛開始。

我沒有什麽送她的，反而要在生活中多多麻煩她；但我也沒有甚麽能真正表達那份謝意，所以，便將這平日裏隨意臨寫，並無裝裱，也沒有甚麽價值的一幅字給了她。正像當年我的老師，應我所求送我的那幅消寒圖。

此刻，圖中的梅花，是在無盡黑暗的海底，一年年開出紅色的花瓣，像是早早感覺到季節變化的鳥兒，一聲聲鳴叫，一次次飛翔。

小榛子說：「我會好好夾在本子裏的。」

我說：「那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