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與還

（一）

有時候，人就像蒙着眼睛，在一座陌生的迷宮里瞎撞。

你要逃，就要撞墻，撞着撞着，鼻青臉腫之後，也就有了經驗，多了一些回轉的餘地。

但你仍然是在迷宮之中，除了少數出類拔萃者，大概眾生如此遊蕩的，並不會少。

智者認為迷宮為虛無，也就是說，迷宮的存在與否，並不取決于迷宮本身。因為這無來無去，如來如去，并沒有誰來定義這個不知所以然，卻困住所有人的迷宮。既然如此，則迷宮的存在與否，豈不是一個大謬。若我身處其中，從不撞墻，則迷宮雖有若無；若我在迷宮之外，卻依然總是鼻青臉腫，又有什麽內外之分呢？

但我們終究難以想象所謂迷宮之外，而只能將鼻青臉腫之消失，視為迷宮之外。

（二）

借錢是一件考驗雙方人性的事情。

千萬不要輕易考驗一個人。這既是對你和我負責，也是對人類的負責。

每個人，都既不高尚，也不低俗，正如我們時而成為借錢的人，時而成為欠錢的人。

但一切運動，并不一定有其規律。借與还自然也是如此。所以，每次考驗都是新鮮的。

今天是孫行者，明天就是者行孫，或者行者孫……一個個到我們葫蘆當中。

（三）

我借過錢，也欠過錢。

兩者都不好受。

也都考驗人。

卡佛寫過一篇小說，開頭就如此說，我再不想增加別人欠我的錢了。但又能怎麽辦呢？這是我的弟弟，而他正在遙遠的另一個州區，因為欠租要被趕出來了。我能怎麽辦呢？

（四）

古代的促狹人說，什麽修仙修真，無非都是從天地之間盜取，小成就是小賊，大成就是大盜。《莊子》的雜篇便寫了一個盜跖的故事，在戰國紛亂的年代裏，似乎這樣顛倒黑白，反脣相譏的故事，更讓人有興趣思索一下，為什麽那些高貴的，都崩塌了，偉大的，猥瑣了，光亮的，污濁了……

相鼠有皮，人而無儀。人而無儀，不死何為？

人世間的事情，既可以步步殺機，也可以時時警醒。

《江湖叢談》寫江湖人，便總是感慨於不同人的不同命運。

同樣是聯手賣藝，可一個是有嗜好，當天賺當天花，夠花就不干了；另一個則拖家帶口，是一定要穩穩當當，絶不肯得過且過。

有嗜好的人，獨自一人，常居小店，看着孤淒而不可言，但對於他本人來說，卻覺得如此混着活，似乎便各位貼切。羅鍋人睡羅鍋床，別管有沒有坑。但這有了嗜好，也便決定了命運，此後果然是如此漸漸走向結局。

另一人勤勤懇懇，不僅自己技藝好，火穴大轉，自己的女兒也漸漸成名，每日如此，漸漸便有了房，有了地，竟然也不再成為一個江湖人了。

（五）

這賺了錢的藝人，本事是舞叉，又學了另一人的抖空竹。

其實這類本事，原本是有閒人士的玩意兒，屬於消閒解悶，強身健體的事情。但一旦天翻地覆，家道中落，原本的「玩意兒」竟成了養家餬口的一技之長。可見天地之間，原本就很難說，借與還，盜與不盜。

取此一瓢水，則誰之物，主人又為誰？

天地無言，卻養得一人、一家，成就了一番事業。

如此而言。智者又當如何說？

（六）

人人都是小學生，摸爬滾打，總要在自己的心裏學。

學什麽？

未學打人先挨打。

要在迷宮裏看破迷宮，自己不吃幾次虧，是沒有真體會的。

不下水學游泳，始終是紙上談兵，說得頭頭是道，下水也仍是一隻旱鴨子。

所以，智者哪有那麽好當的。

嘮嘮叨叨的人太多，但你真心能聽進去多少。

真正的學問不遮不擋，更不會有什麽江湖秘方，只要你問、你查、你看、你學，一切都坦坦蕩蕩、明明白白，正大光明、鐵面無私。

（七）

當然，我不是一個智者。

我是挨打的人。

好在我還懂一些道理，這是挨打挨出的經驗。

做人別貪便宜，也別想一步登天，借人錢，自己先放下；別想着還了後怎樣，而是還不上，我該怎麽樣。天地無私，此時給了陽光雨露，彼時就要水還水、土還土，地火水風，無非是一樣還一樣。

不借的時候就不借。

現在傷和氣，未來卻是傷了和氣，還傷人。

什麽樣的人，得什麽樣的天分，有什麽樣的遭逢。

哪有那麽多逆天改命，無非是有我有他，有借有還。

（八）

所以，有人問得好。

成佛要智慧解脫，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那又在哪兒呢？

應做已做，再不輪迴，又去了哪裏？

到底這個成佛，佛又去了哪裏？

不用着急，我也不知道答案。

但總會自己給自己一個說法。

「你的背包　讓我走得好緩慢
終有一天陪著我腐爛
你的背包　對我沉重的審判
借了東西為什麼不還」（林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