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的雨

一些事情，要從頭講。

比如坐在豆棚瓜架，天色如水，微風似笑。一個人開始講一個故事，而時間便有了說不清的魔力，可以讓人笑，可以讓人思，也可以讓人用一輩子去記住這夜中的夢，夢中的人。

我今天想說的是雨。

秋雨。下在秋天。氣溫漸漸降下來，除了正午的陽光炙熱，早晚兩頭涼。一場秋雨一場涼。身體弱的人，更是早早添衣。記得古詩有云：「客從遠方來，遺我一書札。上言長相思，下言久離別」。秋日，確乎是一個適合思念的季節。而雨在這個時候下起，也就有了格外的纏綿幽怨。

不是每個人都喜歡秋，也不是每個人都喜歡雨。

勞作的人，大概格外不喜歡。炎暑寒冬，狂風暴雨，對於在外的人，往往是困難之外的又一層困難。出門時沒帶雨具，雖然可以推脫給天氣預報的不小心，但雨總是澆在自己頭上。這時候，無論是下班回家，還是中午買飯，望着那傾盆的雨在風中肆意搖擺，總會讓人體會到一種平日裏有意逃避的悲傷。我們的勞作如此辛苦，但受到的遭遇，卻像這雨一樣，從不在意我們小小的悲喜，也不體諒這有所期待的疲憊，只是下着，下着，下到人心涼。

但這是傷秋恨春的悲傷吧。雖然不容否認，但卻無處可說。因為大千世界，無量的苦，誰又比誰更加快樂呢？王爾德寫過一個童話，便是關於一位比普通人更令人悲傷的快樂王子，如何不懂得人間，反而一次次在無私的贈送中，將自己化作虛無。只是，畢竟是童話，於是就可以比小說更多一分善意的溫柔。

燕子便是那僅存的希望。

可它不肯離開，要守着一顆心，慢慢在冬日裏沉眠。

所以，這到底是什麽呢？賣火柴的小女孩和啞了嗓子的美人魚，無論是在一根火柴的光芒中，還是在一片晨日的泡沫里，總之都是讓人含着淚水，靜靜沉思。

為什麽要賺我們的眼淚。

好像那山岡上勉強站起的楊志，看着空空的擔子，還有一群將起未起的同伴，不僅有着百味交集，無可追悔的心情。

生活已經很苦，為什麽在文字和畫面的想象中，還有人要給我們悲傷？

於是秋雨便在世界裏，慢慢下着，漸漸大着，任風甩打，無情地拋落。

或許這些雨滴，原本也不肯下落。

在那過往的日子里，這也是曾經逃到天空去自由遊戲的精靈，為什麽會從天國來到地面，也許這也是同樣的不情願。

互相折磨，再彼此逃離，到底我們是在薩特深邃的心情中，體會一種別樣的心情，還是在那層層疊疊，混亂交織的秋日中，忽然發現一種叫作「雨」的案情。抽絲剝繭，打破砂鍋問到底，這到底是如何的秋，如何的雨？

寂寞的人，纔會去看雨。

寂寞的人，纔會穿越大半個國度，來到一處陌生的高樓，聽雨聲敲打，任往事橫流。

過去是過去了，未來卻還沒來，我們能忍受的，只是一部不肯停留的電梯，一層一層地上下，一層一層地開關。

或許正如苦難，我們不可忍受卻要一點點磨過的，竟在什麽時間裏，忽然變成一種回憶的信標。仿彿某個戰場的英雄，為了救助一個小女孩，留下的傷疤，不是醜陋的印記，而是值得驕傲，讓人開心的故事。

故事可以下酒，人生能夠回憶，問心無愧，坦坦蕩蕩，於是——雨也瀟瀟起來，人也落落起來，這整夜不眠的雨聲，有了寂寞裏的快活。

這時候，容易讓人想起一些樂器，最簡單的大概是竹笛。

可我的身邊沒人會吹，見過的，只是一種最原始的蘆笛，摘了葉子，也在嘴邊吹得嗚嗚地響。

「城市的音乐自不同于乡间的音乐。前者是机械的，公众的，流行的；后者是私人的，心灵的，隐密的。城里人或许也有城里人的寂寞，但是，他们是绝不会用笛子来排遣的。他们有各种金属套制的昂贵的西洋乐器，有前呼后应装潢讲究的演出大厅，有从录音带到镭射唱碟一应俱全，进化神速的家庭音响，自然还有排山倒海般热热闹闹的街道噪音……」（林賢治《野笛》）

這段話，我並不能全然認同。

因為城市和鄉村，雖然在概念中截然分開，但人總是流動的。河水有上游，也有下游，但這河水仍是一江東去的流動，誰能說，城裏人就一定要在昂貴的西洋樂器中，得到安慰呢？而城裏又何嘗沒有野笛一樣的痛苦，一樣的寂寞呢？

村北阿哥，村北阿妹，這個沒頭沒尾的故事，就像昨夜下起的雨，在秋日裏格外寒冷。

但就像那些悲傷的童話故事，結局是死亡，但卻不會讓人冰涼徹骨。

秋雨下得急也好，下得密也罷，人生不能選擇天氣，而天氣也不會選擇我們。該出門的時候，就要出門，該在家的時候，也要在家。我們無力逃脫世間的規則，但也有一種期待。因為規則的力量，將會因為時間而削弱，可我們自己，卻不能因為這漫長的時間枷鎖，而忘記該離開的時候。

我們的原則都是對的，但是我們的結果都錯了。這是一個有病的世紀。我們以顯微鏡的精確診斷了疾病的起因，但是不論我們在什么地方應用手術刀，總是有個新傷口出現。（阿瑟·庫斯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