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無此人

「燕市帶面衣，騎黃馬，風起飛塵滿衢陌。歸來下馬，兩鼻孔黑如煙突。人馬屎和沙土，雨過淖濘沒鞍膝。百姓競策蹇驢，與官人肩相摩。大官傳呼來，則疾竄避 委巷不及，狂奔盡氣，汗流至踵，此中況味如此。遙想江村夕陽，漁舟投浦，返照入林，沙明如雪，花下曬網罟。酒家白板青帘，掩映垂柳，老翁挈魚提甕出柴門。 此時偕三五良朋，散步沙上，絕勝長安騎馬衝泥也。」（屠隆《在京與友人》）

這是屠隆屠赤水的一封信。

相比一生蹭蹬的不得意者，他在官場中，並無太多掛礙。中進士後任職地方，依然詩酒風流，每每游览九峰、三泖等地，以「仙令」自称。但這種瀟灑的為官態度，似乎也沒有耽誤他的正事，據《明史》所言，青浦地方對他的印象不錯，之後又順利進入京城擔任禮部主事。

這時便進入了萬曆十二年。

一個叫作俞显卿的刑部主事，專門向皇帝提交一份指斥屠隆的文書，彈劾他「淫縱」。

記得某位冷眼者說過，古往今來，攻擊政敵的最好藉口唯有兩個，一是貪墨，一是淫放。一旦被如此攻擊，就很難辨白。而兩者相比，後者就更加涉及隱晦，即使說清楚了，也成了笑話。這次，屠隆被如此指責，事出有因，卻查無實證。

根子還在他平日裏的行事，是個風流才子，有着魏晉遺風，不肯按照規行矩步的方式生活。

袁枚也是風流才子，但他聰明之處，便在於早早離開官場，即使攻擊他，也不過是個人道德問題。

而屠隆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雙方辨白的結果，是各打五十大板，萬曆皇帝不肯在親政後，糾纏于這種青萍之末中，所以不肯查個明白徹底，也不可能查得清清楚楚。當事的兩人都削職為民，涉及到的西平侯（淫縱罪名的攻擊對象之一）也被罰俸半年。

四十多歲的屠隆，很明顯是被打了一記悶棍，他又回憶起當初結怨的情景，但終究無可挽回。而對於那位西平侯夫人，也同樣讓他深感愧疚。

我並不認為這是真有私情。

正如後來明代被污指為這類罪名的才子，其實大半都只是在個人行為上不夠檢點，有着一種渴望自由的生活態度。但在一個穩定的社會之中，各種規範都有着其不變的判斷標準。在穿比基尼的年代，即使站在臺上參加選美，也依然不會減少參加者的穩重。但在那些保守時代呢？好萊塢的明星，也少不了關於淫蕩的攻擊。

「瓜田李下，古人所慎。愿得此心，不貽厚責。」

其實任何時候，攻擊者和被攻擊者，陷入爭鬥之後，都將不可收拾。

據說，屠隆還鄉時還路過青浦，當地父老請他在這裏安家，他婉拒後，又停留幾日後，才就此分別。聯繫到這個案子後來牽扯到的施政評價，實在讓人懷疑這種故事。但對於地方官來說，在當時的環境下，能有為的，最多成為張居正，而不能有為偏要有為，對於地方來說，或許遠比不上屠隆這樣的風流才子了。

後半生的時間，他依然喜歡着自己的戲劇，也寫着自己喜歡的文字，不肯聽從其他人的勸說，韜晦待機，再度回到官場。《明史》對此描述得很簡單：

「歸益縱情詩酒，好賓客，賣文為活。詩文率不經意，一揮數紙。嘗戲命兩人對案拈二題，各賦百韻，咄嗟之間二章并就。又與人對弈，口誦詩文，命人書之，書不逮誦也。」

這是李太白式的生活，李太白式的才華。

但他終究不是李太白，并沒有太多治國理政的抱負，所以受到挫折後，立即要退入江湖。江村夕陽中，成為他自己寄寓的理想。但這種觀照，並不能解決他本人的矛盾，大凡說隱士的人，喜歡的也只是那種自由，而非是陶淵明的凍餓飢寒。

另一位戲劇大家，湯顯祖在屠隆去世前一年給他寫了一封信，裏面有自己寫的詩。詩題很長，《長卿苦情寄之瘍，筋骨段壞,號痛不可忍。教令闔舍念觀世音稍定，戲寄十絕》。據一些研究者分析，所謂「情寄之瘍」就是梅毒的代稱，因此屠隆之死，很可能是因為感染梅毒所致。

事實上，還有一些人認為寫《金瓶梅》的蘭陵笑笑生，便是屠隆。

子貢曰：「紂之不善，不如是之甚也。是以君子惡居下流，天下之惡皆歸焉。」

屠隆的一生，便這樣成為所有懷疑的底色，因為那些放縱恣意的聲名和無與倫比的才華，也就讓一切能夠附會的事情，都可以與他聯繫到一起了。

前代解縉，後來的徐文長，一個個都成為民間故事中的智者，便與此並無二樣。只是屠隆的聲名不可能與他的罪狀相分離而已。所以他只能是《金瓶梅》的作者，死於梅毒的第一個中國人。

此時，再讀其文，尤其是開頭那一封信，怎能不讓人徒生唏噓。

某位名人曾經說，「人生像拋物線，當它要下來時，就下來，還真是拿它一點辦法都沒有！」

屠隆面對攻擊，大概也同樣是這樣想的，唯一不同之處，或許就是他更有一種別樣的天地，可供其徜徉。

記得佛陀所處的時代，便曾有過一派人，不相信所謂來世，而願意在當下享受生命。

他們確實生活過，大概也快樂過，此時再想起他們，已經只能在那些反對他們的文字里尋找了。

屠隆是名人，但在他自己的生活，可能又是查無此人，不僅我們找不到，也可能他自己也是不清楚，所謂曇花、彩毫，哪一個是真正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