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山水間生活的觀察

（一）

山水間的生活好嗎？

好。

豐子愷先生如是答。

他並非不知道這裏的不便，正如他複述一位朋友的看法。在山水間生活，也就是當時豐子愷先生一家居住的白馬湖，確有其不便之處，如資訊斷絶，很難有大城市的快捷；此外，生活上也很難再有都市中的便利。前者是少人，後者則是少物。

對此，他是這樣想的。但我其實不完全同意。事實上，他早年的那些散文，我經常會有論辯的想法。不過，這都是一種由於不理解而帶來的誤解。他之所說，並不是我所要辯論的問題。只是我正在經歷的問題，恰恰不能接受他的理由而已。

（二）

山水間生活，固然很好。

但先要經歷幾次轉變，包括身體上的，還有心理上的。

比如說，一個人害怕蟲子，那就很難接受。我曾經在山裏露宿過，也曾借宿過一家山民的小屋，總之，不是那麽愉快。雖然遇見的蟲子，大多無害，它們有自己的生活軌跡，實在顧不上這些闖入其中的人。但對於不小心接觸它們的人來說，這卻是一種很難接受的境遇。

所以，很多人是帶着各種驅蟲劑，或是點着篝火，依靠煙霧來驅趕蟲子的。

其次，山間水畔，很容易潮濕，特別是那些高山頂的密林中，往往潮氣襲人，容易生病。

比如說一些接納普通人居住的寺院，在最初的時候，其床鋪是冰冷而潮濕的。特別是一條條棉被，十分乾淨，毫無異味，但躺進去就像躺在水中一樣。太潮了。人在這樣的環境，很難待太久。後來，便有一些熱心人，還有寺院的出家人，一起買了一些科技設備，漸漸修整了禪房的設施，才讓整體環境好了很多。

此外，就是人際關係的疏離。路遠而長，即使再交好的友人，也不能天天，或者週週趕來看望。當然，既然選擇在山水間生活，自然便是有了避世的想法。可避世，或是避人，也一樣要慢慢習慣。若是不相信，甚至不妨可以嘗試一下，一週內不主動說話，這是很難做到的。

（三）

人生有明暗兩面。

我贊同這樣的看法。但豐子愷先生的說法又超出我的意見。他認為所謂的不便，恰恰可以讓這山水間的生活，有了更珍貴的意義。

這自然是一種很深刻的觀點。

正如苦惱本身，恰恰就是人生本身。有人追求毫無煩惱的人生，其實並不是在自己的生活中，徹底去除了煩惱。煩惱來自於我們自身，那些沒有煩惱的人，只是找到一種如何看待煩惱，看待自己的態度。

解脫並不是真有那麽一種沉甸甸的負擔，可以甩去，然後就輕鬆而自由了。

這也是為什麽佛家會說「無」，而又告訴我們不能執着于「無」的原因所在。

我不是要說佛理，我也懂得不多。

但人生的輕鬆，或是山水間生活的逍遙，都在於一個人的看法。有了這樣的看法，才有這樣的人生。

（四）

這又要拿出上次所說的上海生活了。

他不喜歡這種都市中，人人烏眼鷄互相提防的生活。他所喜歡的，在於人和人之間可以彼此相愛的世界。若是不能強求，則在山水間得到一種自我疏離的自在，也未嘗不好。

車馬喧的鬧巷，有其不得已的地方。但能夠獨處于世外，將所有的心力都放在無知無覺不知不覺的白雲蒼石，澗水寒冰，飛蟲飛鳥，紅花緑草，則一切都在放棄中得到，在遠去中回家。

這既然是別樣的收穫，自然也就不能在希望兩者兼得，要好，又要更好。

山水間的生活，原本就不是什麽瀟灑，或是富貴大餐外，清腸胃的小菜。能夠處于山水間，恰恰是看到了平時可厭的蟲子，也能接受這種種吃喝拉撒睡的不便，更要領受生命所賦予自己的孤獨。

孤獨其實是可以習慣的。

人世間的困擾也是如此。

（五）

記得有篇論文是專門來寫舊時代的藝人文化，其中提到一個特別有意思的點。

當時演戲的後臺，往往人來人往，無論是侯場，還是閒坐着無論，那些後臺的墻壁上，居然也有了不少塗鴉。

這類塗鴉大部分都是「到此一遊」式的發泄，竟也有對於皇帝的指斥，想一想當時幾度文字獄後的正史，不禁莞爾。原來這密不透風的網羅里，依然統一不了人心。而直抒胸臆的也不少，有的是某某喜歡某某的，有的則是說：我很痛苦。

相比於那前臺精心排練的大戲，或是後臺上彼此的金錢計較，反倒是這樣的塗鴉，給人一種生活最本質的感受。

我每每如此想，人要自省，不要以為聽來的，見到的，就是全部。恰恰相反，在背後的議論中，你又是什麽面貌呢？即使是皇帝，也免不了一個「圓圈套圓圈」的小王八。洋洋自得是一種自欺欺人而已。

山水間的生活也是如此。

但人自作多情，是有的；自我陶醉，更是有的。走在山水中，又有什麽大不了的，為什麽要做出陶淵明的樣子。

正如兩晉時期的人們，要把抓虱子當作風度，可這又有什麽風度呢？

（六）

選擇山水間生活，而不避其窘，又能夠安於車馬稀，人聲無，則是一種自我的安定。

生活不易，能夠找到一點自己喜歡的事情，很難得。

藝術並不能救助我們什麽，山水間也不會就是如此。

正如大家都吃米吃面，但總要有人成為相撲，另一些人則只是相撲比賽的觀眾。

人生貴在自得。

我如此想，就覺得這周遭的一切，似乎都親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