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的具體感受

有很多時候，我們出發的時候，還不知道：未來再沒有比現在更好的了……
                                                                                              ——水手之歌第三章

（一）

豐子愷先生曾經在上海與人合租。他從沒有過這樣的體驗，樓上是房東，而樓下則在廳堂兩邊是租客。大家同住一間房，同進一扇門，相見卻如若無人，甚至還要板起臉，才顯得合乎一種奇特的禮節。

他很不喜歡。他的預想是住在同一屋簷下，本該讓陌生變得熟悉，讓這些人有着更親近的感覺。於是他就提到自己兒時，母親曾說過的：類似隔着一層樓板，便隔着一重山的道理。

但這並非他不懂。因為豐子愷先生還寫過另一篇小文。在夏日的日本，他和幾個同學走在街上，隊伍拉得很長，這時候後邊卻起了一陣攪擾。後來人們才問清楚發生了什麽事。

一位老婦人冒昧地詢問隊尾同伴，可不可以幫助她搬一下肩上的重物。

當事人是疑惑而感到不安，於是搖着頭說「不喜歡」「 不喜歡」（日語），趕忙追上前面的人。

豐子愷先生對此的感受是，老婦人的行為確乎冒昧，因為這樣的求助往往該發生在更親近的人之間，而不是這樣偶遇的路人。

上面我說的兩個故事，其結尾都是走入一種冀望的。

但在這兩個故事裏，其所遭遇的事情，有着某種共通之處。那就是對於陌生人給我們的冷漠，該怎麽看待。這些人在道德上低於我們？還是他們更應該在一些事上，有更友善的表現？

這怎麽想都不對。

沒人想要別人冷面相待，但在還未熟悉的時候，越是大城市，便越有戒心。這不是簡單的道德水平高低，可以改變的。歸根結底，還是城市裏的流動性，減少了彼此間共存的信任感。城市依靠法律，而鄉土則依賴於人與人的熟識。

大凡城市裏所發生的事，一律歸入傳奇，而那些擅長干一票買賣的江湖朋友，正是因為其「遊民」身份，而不吝于將自己的道德放入更低的位置。這就像那些戰勝國的士兵，能夠控制住自己獸性的，總是少之又少。反而在一種沒有法律限制的地域，人們也徹底放棄了道德，因為士兵除了自己的同袍，對這片征服的土地毫無歸屬之感。他們來了，他們搶了，他們回家了。那個自己的「家」才是具有道德的地方。

所以，豐子愷先生這兩篇文字，與其說是在給出期許，倒不如是在感慨人生。

人生的未來和現實，有着不可調和的差距，而這並不是簡單轉變一下自己的道德，就可以彌補的。有其土，有其人。歸屬感才是一個人，願意約束自己的內發動力。

（二）

我們不妨把眼光放到近代硝煙中，周作人等一批文化人，或主動或被動地進入日人的陣營中，成為勝利後的漢奸。這實在並不稀奇，因為這樣的事，早就有他們的前輩做過，而且還得到了很好的酬報。

周氏還在戰後法庭上辯解，他也曾給「自己人」做過事，沒有徹頭徹尾投靠過去。他說，自己是苦心維持教育，抵抗奴化。

當然，這樣的辯解同樣無獨有偶，而那些聯名擔保他的人，也在歷史上有着相似的面孔。

只要我們翻一下明末清初的歷史，也就能明白，這些人所作所為的心理變化和選擇依據，其實早就有過先例。無論是被逼着做官，還是以修明史為名義而出山，或是壯年反清，暮年應鴻儒考試，大有人在，而且不乏後世尊崇的名人。

天翻地覆，興亡轉手，一個人置身于時代漩渦之中，不得不隨其而沉浮。

主動和被動，自然有其差異；熱衷和被逼，也是有着百步和九十步的分別。但這終究無法徹底改變，人們對此的記憶。只是記憶深淺，又有所不同。人人都記着吳梅村本人的悔恨，但相比於他的良心，還有很多大名人，是從不如此說的。

不過，清末和明末相比，更加不堪。這就像元末的危素，你能怎麽評價他呢？

朱元璋的羞辱，固然是有所為而發，但其本人又如何呢？危素似乎臨危受命，有着自己的堅持，但這份堅持又堅持到了哪裏呢？

人世多無奈，不能苛責於人，但歷史總無情，從不會輕易放過任何一個名字。

（三）

讀文章，大概都喜歡輕鬆一些的。看電影，也總願意見到美滿的結尾。似乎很多大人物，都覺得傳統故事的「大團圓」過於模式化，也太俗。可俗的東西，往往才是最得大眾喜愛的。雅本身就意味着孤芳自賞，或者說，一旦人多了，似乎就不雅了。美學對此有着更學術的看法，但我並非專業人士，只能滿足於自己的那份小小的具體感受了。

世間的事情，總是會第一時間讓我們感受，或是舒適，或是難受。然後，才是一個個流動的理論，不斷替我們解釋這一事件。比較分辨，推理論證，最終纔會得到一個結論。這個結論可能很符合我們的期待，也可能完全出乎我們的預料。

也許吧，這就是人生。

也許吧，但我還是覺得，無論演算多麽令人信服，不可動搖，也請你永遠不要忘懷，自己最初的那份小小的具體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