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坐

在山邊的小鎮上，我走近一座小小的寺廟，一個枯瘦蒼老的僧人說：請坐。

他倒上一杯茶，還有幾塊小小的當地餅乾，黑色，撒着白色炒熟的芝麻，耐咀嚼，卻不能多吃。

我要說話的時候，他伸出手，表達一種「慢」的示意，然後說了自己要說的話，卻並不讓我說些什麽。無論是贊同，還是反駁，都不被這小小的屋子所歡迎。他說，請安靜，請慢下來，請讓自己的心忍耐……

你可以與自己對話，但不要在此時發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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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義和利益

這是世界的爭論。每個人都會為了正義而大聲發言，但也在心裏認定，這是因為你侵犯了我的利益。世界快步前進，將從前不能公開說出的話，從各自默許變成另一重論據。所以，我們是為了正義——因此我很對；我們是為了利益——因此我應該憤怒。

正義和利益有什麽區別嗎？讓每個人都說話，並讓所有制定的規則不是為了某一個人，也不是為了未來某一個人，那麽這就是一種值得遵守的承諾。但若是將正義和利益都變成一種操作，而所謂的規則只針對着某個人：彰顯正義或獲得利益——那承諾可以被打破，規則猶如破爛的旗。

人性和埋怨

輕易給出答案，是一種不負責任的做法。智者的最大標誌，往往就是沉默。毫無疑問，爭辯比智慧更加靠前，真正的智者該明白這一點。無論做好，還是做壞，只要不滿意，都可以給出埋怨。而真正的修行者，所明白的道理，卻是堅定而又溫和的。因為生命本身所需要的，不能依靠對他人的要求。當一無所取的時候，也就一無所求。

自省和自利

總有一些道理聽起來很好，但它只能通行於一部分人。所以，它總會在先天里，就帶着缺陷。不能給所有人一種平等，世界就會讓傾斜的逐漸回復平衡。在短暫的時間里，我們不可能讓所有人都滿意，但讓所有人都滿意，其實是一種必然的道路。

概括和血肉

牛被概括為「牛」，羊被概括為「羊」。如果你是一個人，你怎麽證明自己是一個人。當所有人都有自己的定義，並且按照這種自小養成的習慣，認為我們是同類的時候，我們又該怎麽面對另一群生命。語言來自於某幾個人的思想，而這種思想化作概括，進而又塑造了我們自己。於是概括成為風乾的皮肉，生冷僵硬，卻可以長久保存。但對於一隻牛，一隻羊來說，它們寧願有可以痛苦可以飢餓可以難過的血肉。

你不能概括任何東西，如果它是有血肉的。

快樂和天氣

用最容易散亂的材料，畫一幅畫，然後再完成後的瞬間，又將它們打破，混在一起。

用時間創造一個宇宙，然後又在完成的瞬間，開始毀滅。

正如一個氣球，吹大了，到了它能量的邊緣，就開始破裂。我們曾以為的氣球，就會變作破爛的氣球，而破爛的氣球是不是還算是一個氣球呢？

你若是認為標題總是代表內容，那你將在自己的閲讀中，得出這樣的結論——可這個結論和標題一樣，是錯誤的。創造者表達自己的意志，而欣賞的人也在表達自己的意志。他們可以在準確的理解中達成共識，也可以在錯誤的理解中，形成「表達」。

說話和話說

能夠看懂的，往往不用看上兩遍三遍，能夠說出的，也不必一直話說。詞語可以改變同樣的事物，但詞語改變不了這一事物。我們以為寫錯了的，可能只是需要隱藏的，存在於我們不會理解的背景里。

反反復復出現，也許不是因為今天的運氣，而只是時間忽然停止了呢？正如我們自己無法判斷，到底現在是不是有一個缸中之腦，來替我們思考。所以，我今天說的話，出我口，便已消失，入你耳，卻永遠無法抹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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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屋外還是陽光燦爛的晴朗，我喝多了茶水，感覺尿急，於是趕忙合十敬禮，表達謝意。

離開的時候，我已顧不上注意僧人的表情。

一路上的人也都與我不相識，各自有各自的吵鬧，向着那早已預定的方向而去。唯有我並不在意去往何處，唯一希望的，便是能沒人看見。

在那一天，陽光像流動的火，明亮，炙熱，卻不會傷人。

我在山頂，俯瞰大地，然後任尿液流浪，澆落在石頭、泥土、樹葉和一塊塊空間里。

還沒結束的時候，所有的水分就已蒸發，只留下一點點蜿蜒散落的痕跡。

我忽然想到，這裏的季風是從冰原而來，又將去往大海。我不知道自己的城市，距離此地會有多遠，而這些水分，是我從世界獲取，此時又將回到自然。

那些曾經以為擁有的生命，不過是一種地水火風的聚集，偶然有了因緣，便成了一個自己。

憤怒、痛苦、悲傷、喜樂、情慾、失望、仇恨、嫉妒、自私、熱愛、反思、恍惚……我的每一天，原來是由這些聚合而成的嗎？

當有一天，我已不在，塵歸塵，土歸土，地水火風都將再次回歸到來時的模樣，而這一切的情緒又會在哪裏代表着下一個人？

我回頭再次合十敬禮，那是一位值得尊敬的人，但他永遠停留在這裏，我卻又要回到自己的故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