愚人金

（一）

讀某篇演說記録，講話人倚老賣老，開頭便多是江湖人的話術。

擅於講演的人，開場白都不會直入主題，特別是在面對陌生人的時候，往往會先說個引子，消解那種上下新舊的隔膜，然後再于融洽親近的氣氛里，講出今日的主題。

這次講演也不例外，只是引子中所提及的幾個名字，當時顯赫無比，可風風雨雨二十年間，已是死的死，散的散，淪為階下囚，也大有人在。

講演主題當時很熱門，算是一個路人皆知，卻又誰都說不清到底是什麽的話題。今天看這些記録下的文字，同樣說的有道理，卻又沒道理。很有意思，可是對於聽講之人來說，能不能有所進益，卻不在於此。

（二）

前些日看到一場風潮，這是近年來的常態，澎湃的大海，總會有浪花捲起，拍打礁石。但潮漲潮落，過上幾個月，似乎也就消停了。人很健忘。這是一些人的慶幸之處。但我想從人類學家那裏找來一種描述，也就是所謂的集體記憶。一切發生過的事情，並不是簡單過去，而是被沉埋進了人們的記憶之中。我們可能不記得具體是什麽事，但在生活中的變化，往往會讓這種反應，化作一種習慣，進而變為文化，決定着未來的可能性。

所以，當我翻看舊書，所看到的感慨、憤怒、訴求……總是相似，有時候甚至連字句都相差不多，這讓我一方面不再受那種帶有歧視色彩的言論影響，一方面也確實感慨歷史本身。

歷史自然不會在未來重複，但歷史確實昭示未來。

這種昭示不是說借鑒，就像一個囚徒，告訴我們他學習了前輩們的累累罪行，然後模仿犯罪。那是不可能的。真正的昭示，在於打通古今，而求得一種啓示。因為歷史是事情的連續，但真正讓我們要去研究的，確實事情背後的人。或者說，歷史與記録不同之處，在於解釋，而非事件本身。

但這種解釋又不能信馬由繮，故意扭曲或者選擇有利一方的論據，進行敘述和論證。歷史是一定要從踏踏實實的證據開始，信者傳信，疑者傳疑，然後才是解釋本身。

（三）

中國歷史上的異族入主中原，總要尋找到自己和黃帝們的關係，這就像歐洲的神聖羅馬，找個知名的歷史淵源，更有利於現實統治。

中國自己的皇帝也是如此，若恰巧不能成為一個皇族的後代，便只好將自己的祖先再祖先，拉擡到某個知命的血緣體系中，至於是與不是，則只能意會，不可言傳了。

但到了再往後的年代，似乎大家都不去白費力氣了，天下人也不大在意這種門第玩意了。於是，這些太祖們便得到了神靈的啓示，似乎又回歸到更古老的傳統中，有了神靈的加成。吃了果子懷孕，還是神仙給了一丸仙丹，總之大家都像八仙過海似的，你過你的，我過我的，反正都是神仙家的兄弟。

只是這些血脈似乎到了末年便不行了。

開頭的英雄戲，最後都成了苦情戲。

（四）

按照老的解釋，這就叫氣運轉移，若是講究點的寫作者，還會在正常的演奏中加上點花，比如說天崩地裂，洪水洶涌，或者什麽刀兵水火之類，我發現《晉史》本紀似乎最多這樣的背景樂。反正惠帝、懷帝前後，就可着勁兒地招呼，若拿現在的標準來看，似乎兩個皇帝更倒黴的在於大自然不給機會，而不是兩個人人事上更糟糕一樣，起碼我們後人耳熟能詳的八王之亂，看起來也不算什麽嘛。

但歷史或許真不能這樣看。

天人感應，也不該這麽解釋。與其說，皇帝們遇到自然災變，需要清心寡慾，避居偏殿，再下個罪己詔什麽的，但真正記録這些東西宣揚警示的，其實只是董仲舒們，不得不給出的一個比皇帝還終極的裁決者。這就像韓非們所宣揚的法家大道理，為了安排皇帝這個超越規則的職業，便不得不讓皇帝必須成為一個政教一體，沉默如天的聖人。

但這樣的大聖人，偏偏不能是聖人的時候，怎麽辦？

沒有辦法。只能靠自覺。漢朝的末代皇帝，拼命往自己府庫里摟錢，他何嘗感受到，宮中府中俱為一體的道理。清朝的末代皇帝，不也一樣，天下四海都是一家，可愛新覺羅的錢，終究不是皇帝自己的錢。

（五）

這位被奉為大師的講演者，如今早已風吹雨打，雖然那些文字和影響，仍然散落在各個角落。但能夠再去看的人，恐怕寥寥無幾了，能夠像我這樣，偏要從頭翻到尾，大概也算是真正的愚者。

一塊黃色的石頭，被人拾起，聰明人告訴他：這是愚人金，丟掉吧！

我們是丟掉，還是留下呢？

我想，總會有人半信半疑，也總會有人隨手丟掉，卻又悄悄拾回。這種對於石頭是黃金的期冀，與其笑罵一通愚蠢貪心，倒不如說人之希望，或許正在於此。

智者未必不是愚人，愚人未必不是智者，僅從一件事去判斷，往往無法得出足夠信服的結論。畢竟，當年齊君被打敗了，大家夥兒一塊兒往臨淄跑，跑得快的，自然是足力高健，稱得起高手高手高高手；但跑得慢的，也未必就是長跑苦手，或許它們只是偶然的運氣不好。或者說，就像那個希臘神話里的王子，沒奈何只是被追着打，跑也跑不了。

（六）

我今天再讀這些文字，仿彿看見一種現實，慢慢變為歷史。而解釋者還沒到來，我們似乎正處於一種歷史的「量子」態，不那麽講道理的理論，告訴我們，這也是，那也是，反正都是。

我茫茫然，看着這一切，想要說些什麽，卻又語無倫次。

大概這就是一個蠢笨的人，無可奈何看着聰明人，一個個從身旁跑過，卻只能哀嘆運氣不佳的原因了。但握着愚人金不放的，真就證明這是一個愚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