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安全

想要講故事的衝動，其實來自於自己的需要。但不是所有的需要，都可以滿足一個人的渴望。有時候為了性，有時候為了金錢，還有的時候，則是為了一種安全感。

依靠別人來獲取安全感，就意味着，這種安全往往取決於你所依靠着的人——或是組織——是否能夠依靠。這也很容易理解。如果你有興趣看幾本關於間諜的非虛構作品，很容易發現這裏面藏着怎樣的邏輯。

有人問過楊朱，現在需要你的一根腿毛，來拯救這個世界，你願意嗎？

楊朱回答：一根腿毛無法拯救世界。

這人窮追不捨：假設可以呢？

楊朱不再回答，只是默然。

其他的人看不下去了，便也追問這個人。

「現在可以給你想象不出多的功名富貴，只需要你的一根腿毛，就可以交換，你願意嗎？」

「當然。」

「那給你的甚至更多，可現在卻要你的一條胳膊交換，你還願意嗎？」

「這……」這個人猶豫了一下。

問題再次升級，顯得如刀鋒一般，「那現在需要的是你的性命，你怎麽想？」

問題到此已然很清楚。

書中對此還有進一步的論述，我不打算繼續引用。因為假設的問題本身，就帶着假設的先決條件，而不能用平常的邏輯來回答。正如所有打算建造地上天堂的人，他們的質問同樣來自於假設，而假設本身，是只能用假設來回答的。而既然雙方都來自於一種假設，則最終誰能取得勝利，就無法僅憑邏輯來確認了。

我們缺乏安全感，正在於一切都來自于假設。而假設本身是不確定的。所以，我們固然可以因為感覺，而相信腳下的大地巍然不動，永遠堅固。但事實上，每一分鐘，我們都在旋轉，而海洋和陸地之間的距離，也總在變化。我們可以因為自己的幸運，而在一片和平的黃金時代，度過一生。但那不是一個過於警醒的杞人，所能依靠的安全感。

講故事的人。過去是一種謀生的技巧，而在報刊興起的近代，則隨着出版業的發展，作者開始成為明星。我們很難再看到一個作家，成名于死後。或多或少，每個人都喜歡將自己的故事發到可以被人看見的地方。我們不再像用紙筆書寫時那樣，將一些寫好的內容，靜靜收藏，只允許那些懷着同樣夢想的人去觀看。

正如一條街道變成了市場，我們各自選擇了角落，有的人會大聲吆喝，有的人則用猛油煎出烈烈的香氣，還有人悄沒聲地攏起會員，欲罷不能地成為一種閃亮的中心……當然，大部分人，還是帶着各自家鄉的自种蔬菜，蔥啊，蒜啊，菜心蒜薹，茄瓜青瓜……也不多的攤子上，擺上一小把一小把的品類，仿彿只是吃不了的，才拿來售賣。

故事本身不重要，關鍵是這種從鄉間土路，慢慢走來，起着大早，卻只是賣了一點點錢的行為。到底意味着什麽呢？一位老奶奶，穿着樸素乾淨的舊衣裳，上灰下藍，頭髮梳得整整齊齊，已然盡白。我走過去，問她這怎麽賣。她說的聲音很大，不知是不是自己的聽力有些下降，可那濃厚的鄉音，我還是聽不大明白，只好說：

「買三根。」

她好像依然聽不清我說的，只是重複：「一塊錢五根。」

「三根。」

「一塊錢五根。」老奶奶重複。

我最終還是按照她的安排，買了五根，提在手裏。

當我離開的時候，她仍然站在自己的攤子後，兩個桶，一張鋪在地上的塑料布，擺着收拾捆扎得整齊乾淨的蔬菜。

我只覺得她所展出的一切，彷佛藏着一場極為莊嚴而重大的戲劇。但我並不能依靠自己的好奇，就去探問，更何況這樣的人生，並不是通過採訪所能瞭解的。

這樣的事情發生過多次。每一回，我在漂泊的異地逛菜市場，總會遇到那樣的老婦人。有的頭髮一樣白，有的則還星星點點，有的黧黑，有的面色發紅，是風吹日曬所致，她們的一生究竟如何，我到現在也不清楚。但每一次我遇見了她們，總會買上一把菜。若是在旅途，沒法開火的時候，就買黃瓜，可以洗洗便吃。

往往這時候，就是窗外陽光，斜斜照進來的時候。那是一天將要結束，夜晚慢慢登場，而我的心，也變得沮喪和憂鬱的時候。我不喜歡用酒來慶祝這日子的結束，於是就慢慢吃手裏的黃瓜。很脆生，帶着特別的清爽感，仿彿一點點讓那心中的火，平靜下來。

我很想把這段往事，化為一個故事，講給喜歡聽的人。

但在沒有安全感的時候，我無法控制這個故事，因為那些讓人喘不過氣的失去，總讓我會跟隨這個故事，走入一片暗而深邃的森林。那樣的故事，不適合給我喜歡的人聽。而我喜歡的人，也不喜歡聽這樣一個故事。

所以我努力練習，希望有一天，可以真正去講那些在旅途中，積累下的一個個故事。

我不需要性，不需要金錢，不需要安全感——是的，當我們什麽都擁有的時候，便不再需要。我可以擁有性，也可以擁有金錢，自然也可以擁有安全感。但我親愛的，你可明白，這個故事中，所講述的故事，到底在你心中怎樣回響，往往不取決于這個苦苦講述故事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