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無一失

霧蒙蒙的天氣，水的感覺，從地面開始，漸漸濃到半空。大概是因為溫度的原因，并沒有變作雨落下。但在這樣的日子，心情也不是太好。可畢竟也沒什麽可擔憂，千年一日，無非都是這樣過。

我們很少輕易表露自己的真實心情。所以你在街上看到的，要麽是冷漠，要麽是張揚，但那些心底默默的哀悼，或是一種無以言表，困於解釋的心情，卻怎麽也無法告訴某個人。

自然，令人還算安慰的，那就是這種情緒，並非天下唯有你一人。

在這樣的霧蒙蒙的天氣，總會有很多人會趴在窗口，看着那些漠然的人，還有漠然的天空，一起回想無所事事的日子。也許會想到某人，也許會忽然有意想不到的回憶，襲過心頭。我們無法控制自己的思緒，或是有一種放縱的需要，就這麽慢慢讓自己沉入霧一樣的念頭，一次一次，隨風搖擺。

我看過暮春的蒲公英，那是將要逃離的種子，等着一場不期而遇的風。

每一年冬天過去，都能在那本就荒蕪的枯草叢中，發現一棵棵長起的蒲公英。初生的，是可以吃的，有苦味，卻依然帶着特殊的味道。而那開出的白色毛球，是一根根種子。我已經很少去尋找它們了，即使遇到了，也不願意俯下身子，摘下它們，猛吹上一口氣。

可每個日子過去，所有的蒲公英，還是會讓自己的孩子，飛翔在空中，落到那些可以生長的地方。或者說，只要停下來，就是一片可以生長的地方。

有的人也是如此。我的生命裏，曾經來去過很多這樣的人。有的是我的朋友，有的則只是陌生人。但不一定朋友才讓我惦記，或許在今日，在霧中，我真正想念的，反而是那些從未知曉我名字的人。

God rest ye merry，而陌生人，則值得我們真地去懷念。

我很開心體會到這種心思。

對於藤澤周平來說，假模假式地拍照，固然留下的唯有表演式的微笑，但若讓他把自己在半夜三更的傻笑拍下來，似乎也只是一種瘮人的把戲。他一點不想留下這種照片，於是就選擇了擺出一副做作的表情，說一聲cheeese的拍攝，那樣萬無一失。

無法表露的感覺，大概就是如此。

因為我們說出時，就像射出的箭，它偏向的距離，只取決于靶子離我們多遠。理論上來說，只要有無限遠的靶子，我們就會偏出無限遠的距離。當我們說出，聽的人會理解嗎？這取決於我們彼此的經歷是否重合。有些書需要等待時間教會我們閲讀。有些人，則需要更多時間，來讓我們瞭解。

你知道，每個國家都有自己的世代，或許二十年，或許三十年，一代人初生成長，便改變了這個身處的社會；然後一代人變老，再慢慢消亡，這個世界也就隨之發生了變化。不管我們喜歡或不喜歡，我們每個人都要見證一個時代的離去，然後再滿意不滿意的搖擺裏，看到一個屬於時代的世界出現。

不喜歡它們的人，便只能成為過去的遺存。就好像上個世界的那些猛獁象、恐龍骨，還有被雪封的獵人，除了成為展覽研究的對象，最好的宿命或許還是一直隱藏，隱藏。

我相信，身邊的那些人，看似毫不出眾，總是跟隨大眾的風潮，卻又帶着一絲疏離的人，他們自有他們的生活。只是在他們身邊的時候，我感覺不出。而在多年以後，在這樣霧氣搖蕩的日子，我竟在回想中，看得更加清楚。我們不曾動搖過他們，因為在我們看不見的遙遠過去，這些種子就已播下。此時，我們所見，已是那很早以前就注定的結果。這些普通的人，自有他們的驕傲。

那種精神飽滿意氣煥發的時代，不再屬於我們。

而我們的沉默，也同樣不屬於下一個時代。

今月所照的古人，並不會因為同樣在月光下的經歷，就和我們一樣。而我們所看過的花或月光江水，也同樣不會讓後來人，與我們一般，有着如此的夢和醒。

我們期待的不是理解。

我們所做的，也不只是訴說。

你還記得，曾經想為喜愛的人，做一些無法做到的事；曾經想在陪伴中，度過一切狂風驟雨，從不後悔，也不知後悔的那些日子嗎？

你還記得上一次，陪你一起走在霧中，有着相同的目標，不用感受，便能親手握住那種幸福的時間嗎？

你還記得，從什麽時候，才發現自己好久都不說一句話了嗎？

我的朋友，你身處遠方，偶然會想到過去。然後想到那些不可撤銷的日子，就在這樣的霧中，就在這樣的茫茫，如真似幻，嘴角露出微笑，卻讓每個經過這裏的人，不能為你留下此刻的表情。

因為留下的刻意，意味着偏離扭曲，萬無一失的準備，永遠比不上電光石火的衝動，更讓人狼狽，也更讓人無法解釋，這眼前的霧與生活。

既然如此，那就如此下去，似乎也是不錯。

我從不覺得幫助別人是一件難事，難的是如何讓那位受助者，不再因為一次偶然的交集，便于再次相會時，努力調和那種不得不協調一致的互動模式。而在年輕時，我從未為此發愁。雖然也曾為了與陌生人開口而羞澀緊張，但再次相遇時，卻只感到一種快樂。那是幫助了別人後，從內心感到的開心。那是單純而不知道計算的時日。但一切已經過去了。這種過去固然讓人傷感，但卻沒什麽害處。正如我已經可以坦然走進一家從未來過的酒館，然後用不大不小的聲音，告訴老闆，我打算如何度過在這裏的兩個小時。我已不用在意身邊的男女，是否漂亮，或是帶着威脅，他們的詢問，我可以回應，因為說的都是客套虛應。

是的，這讓我理解了，曾經怎麽也無法理解的事。那個時代過去了，而所有的人，要麽跟隨着它們，順其自然，要麽保持一種尊嚴，接受注定的命運。泰坦尼克號沉沒，肯定不是所有人都那麽誇張，但人性本身的自私，讓我們願意歌頌那些高尚。

我想，這沒有什麽不好。

讓我回到自己的位置，無論世界怎麽變化，一場霧來的時候，也就意味着一天的陽光，也會到來。只是我們無法預測，更不能控制。生命是自由的，人人平等，包括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