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大的簡單東西

唐諾先生在《重讀》這本書中，曾引用弗吉尼亞·伍爾夫《狹窄的藝術橋樑》里的話：

文學「正在朝散文的方向走去」，這讓我們獲得了許多，因為「須知散文是如此地位低下，因而能夠走到任何地方去，沒有一個地方是那麽底下那麽污穢那麽簡陋，使得它不能進去」，因為，「散文則把所有航髒的工作擔在了她自己的肩膀上，她回復信件，付賬，寫文章，撰寫演講稿，服務於商人、店主、律師、士兵、農民的需要」。但我們相對地也失去了一些東西，……「但是散文能夠說出那些如此巨大的簡單東西嗎？」

伍爾夫自己回答了這個問題，她告訴我們：不能

唐諾先生引用這些話，是為了更有啓發意義地描述博爾赫斯的「莊嚴」。

正如文中所舉的例子，比如莎士比亞詩劇、但丁《神曲》乃至於荷馬史詩的東西，這就是被稱作「莊嚴」的東西。

書裏還引用了一段話，我很喜歡，所以完整引在下方：

我們已漸漸忘記：生活的很大而且很重要的一部分，包涵在我們對于玫瑰、夜鶯、晨曦、夕陽、生命、死亡和命運這一類事物的各種情緒之中；我們忘記了：我們把許多時間用于單獨地睡眠、做夢、思考和閱讀；我們并未把時間完全花費在個人之間的關系上；我們所有的精力也并不是全都消耗于謀生餬口。那些心理小說家，太過傾向于把心理學這個概念局限于個人交往范圍之內；心理小說家們往往糾纏于某人陷入或擺脫了情網、湯姆愛上了裘迪斯而裘迪斯也愛上了他或者完全不愛他等等，而我們有時卻渴望從這些不斷的、無情的分析中解脫出來。我們渴望某些更加非個人的關系。我們渴望著理想、夢幻、想象和詩意。

我認為伍爾夫的隨筆，特別是評論，極為敏鋭，且是站在一個讀者，或者說一個懂得寫作的讀者角度。她不是一個單純的評論家，而是有着自己切身體會，是把自己的感性經驗用符合邏輯的方式說出來。這就讓她的話，即使是受到爭議，依然可以毫無愧色地表達自己的真實。

所謂莊嚴，其實就是文字本身的力量，在完成其實際作用之後，能不能還有更強大的力量，即使不去寫信、付賬、撰寫演講稿，服務於各方的需要，也能夠對我們自己，具有獨特的意義。

我的回答也很簡單：是的，能。

這就是那所謂巨大的簡單東西。

對於文字，我們並不陌生，即使我們還沒有學會書寫的時候，我們也兒時無意識地使用身邊的工具塗鴉。事實上，文字正是一種傳達意義的符號，這和我們的塗鴉并沒有本質上的區別。我們之所以會逐步形成一種文字，來自於交流的需要。這種交流既來自於同時同地的我們，也來自於我們和之前的古人，之後的後人之間的交流。對於前者，我們可以僅僅使用聲音、表情的語言來傳達，但對於不同時空人類之間的交流，則不得不使用文字。

記得一篇講述無錫泉邊阿炳的文章，曾經惋惜于當時録音技術的不完善，也慶幸於我們在這位奇人逝世前能夠記録下這些音樂。特別是當時阿炳沒有起名，只是叫它「依心曲」，在記録後，由楊蔭瀏先生提議命名為「二泉映月」的這首二胡曲。我不知道其他人的聽感，但我聽過多個版本，最終發現，仍然是那個阿炳自己的演奏版本，最讓人有共鳴。

我覺得，將這些不同版本的曲子聽過後，或許就能更直觀體會到，什麽是「巨大的簡單東西」。

而這種感受就可以讓我們對自己的文字，有更大自信和更大期許。

這種自信，無需說出，因為這與能否換錢毫不相干。

「玫瑰、夜鶯、晨曦、夕陽、生命、死亡和命運」，這些與我們能夠得到的利益，并沒有什麽相關之處。或者說，我現在說得到很多，或者你說得到很多。我們都不必再給出任何證據，而且這些證據都是無力的——如果我們打算說服任何人。

這種巨大的簡單東西，來自於內心的一種詠嘆，但我們無法讓任何人知道，即使是最親近的人，或者說付費支持我們的讀者，也是一樣。這不取決於我們，而在於每個人對於內心，是否有所領會。

在夜深沉的時候，你是否曾經感受到一種宇宙內的孤獨，但並不落寞，而是有一種莊嚴感。正如我們走入一間穹頂高聳的教堂，或者一座宏闊莊嚴的大殿，我們和那巨大的塑像之間，有着大和小的對比，但渺小的我們，在這種氣氛里，仍然可以體認到一種自我的存在。無論塑像多麽巨大，多麽不可接近，但當我們在內心獨自祈禱的時候，我們所說的話，將響徹整個宇宙。

一人可以和宇宙，公平地站在命運的天平上，宇宙不嫌其重，個人不嫌其輕。

這時候，我們如果擁有文字，擁有音樂，擁有任何可以表達并讓人理解的媒介，那就能夠與千萬年來，深刻在人類心靈里的莊嚴，與哪些巨大的簡單東西，並肩而行。

阿炳的一生，並不平坦，我們實在沒必要去無謂的歌頌。但這個大起大落的生命，最終在一個女人的陪伴下，平靜死去，這何嘗不是一種對於我們的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