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率

一個人講話直率，會讓人覺得親近，這大概是從遠古而來的一種直覺。當然，這不是說，口無遮攔，就可以隨意侮辱貶低別人。說話直率，正如幽默的人，拿來打趣的，總是自己，而非對方。這才是直率的人，讓我們喜歡的一個原因。

從這個意義上來說，能夠直率，才能幽默。

手冢治蟲，這位漫畫大師，毫無疑問，算得上是一個直率的人。他並不諱言自己喜歡算命占卜這件事。當然，正如看馬戲表演，你也很難判斷小醜的失誤，到底是有意，還是無意。但像這樣一個足夠坦然談論自己人生的好傢伙，恐怕就算是哄我們開心，也是讓人不討厭的。

我很難遇見這樣的一個人。

所以，我非常喜歡他寫的話。說起來，我對他的漫畫，倒不是都很喜歡。畢竟那些被人吹爆了的，情節往往有一些讓人不快的地方。好不好呢？未必不好，可我更喜歡的，還是讓人心情愉悅，看完後心潮澎湃，卻又充滿幸福感的作品。其實看現在的漫畫、動畫作品也是一樣，真正的好作品，卻未必總能帶給我這樣大概感受。雖然我很少將這種感受與身邊人分享，但這種感受畢竟是真實存在的。

說回到手冢治蟲，他曾經因為三十多了，還孤身一人，就想找一個算命先生問問情況。

你看，這真是一個讓人喜歡的好傢伙。試想一下，若是我們自己也遇到類似困惱，即使有一樣的選擇，恐怕也不會當中講出吧？但這樣說起來，恐怕我們現在非要找算命先生的也很少了。不是我們更有理性，其實是算命先生，似乎都到了網上。

在我家附近有一家算命大廈，真地住着不少的占卜者，使用什麽的都有，但毫無疑問，你最好還是把他們當作收費沒那麽貴的心理醫生。我相信占卜，但不相信占卜者。至於手冢治蟲，我倒覺得與其說他相信風水占卜，不如說他對這些神秘的玩意兒都抱有濃厚的好奇心。

手冢治蟲說：「我說自己信算命，大家都笑話我，只有馬場登不笑我，還表示贊同。馬場對風水學很在行，我現在住的地方就是聽了他的忠告定下的。然而，據說馬場的風水學就是一派胡言。」

這下你有直觀的感受了吧，他到底是以什麽樣的心態來面對這種玄虛的東西。

這和我們大家差不多，我們信，也不信，反正是帶着一種無可無不可的心思，來面對這種現象的。荒誕不經的儀式背後，總有其實際的效果，只是這種效果未必和儀式本身有關聯。

好在我們還剩下一些樂天知命的幽默感，不知什麽時候會降臨到我們誰的頭上。

若是占卜算命，還是什麽請神，能夠奏效。我想，我們與其祈禱來點什麽金銀財寶，倒不如讓神靈給我們一些幽默感。這就像一個人胃腸不好，卻偏要大吃特吃油膩的東西，然後又在冷風裏吹——說起來，這個例子舉得太爛，總不會真有這樣的人吧——這樣就一定會有悲慘的結果。請我們吃的這些大餐，正是我們要祈禱的財寶，但幽默感，卻是恰好隨身攜帶的厠所，或者就是一瀉千里后的那張救命的厠紙。

你看，你選哪一個呢？

人的幽默感，並不是安全小屋，遇到核爆炸這種東西，是什麽也躲不過的。但好在我們不是總生活在這種高強度的預判中。當然，就算是現在，每一刻都有不知道數目的導彈帶着核彈頭瞄準着哪裏的人類。只是我們習慣了，或者願意相信人類的理性——反正不信也可以，反正我們是改變不了什麽的。這種小人物的悲哀，大概總是會存在的。

不過，幽默的人拿自己打趣的時候，請不要以為他們真是一個開心果。

就像另一個故事所說。

一個憂鬱症患者去見醫生，一番檢查后，醫生說光吃藥可不行，最好你每天多笑一笑。

「可我真地很難笑出來。」

醫生說：「聽說鎮上來了一個能把人逗得前仰後合的幽默大師，為什麽不去聽聽？」

沉默了一會兒，患者說：「我大概就是這個幽默大師——如果您說的沒錯。」

手冢治蟲度蜜月的時候，不知怎麽訂到了深山老林的一個破爛小屋，但他的老婆偏偏活潑好動，就要拉着他騎上自行車到處轉轉。於是，可憐的丈夫就在拼命趕稿，精疲力竭之後，又要騎着自行車轉上二十公里，屁股疼得像是要裂開了，而腰腿更直不起來。

但這是他的蜜月啊——他只好在這晚認輸，否則「我大概要一命嗚呼了」。

幽默大師也要認輸的。

所以，我們要乞求神靈給點指示，或者就直接送給我們一些幽默感，讓我們給自己講點笑話吧，逗笑自己不太容易，但總是要笑起來。

所以，我對那些明知道這樣寫，能讓讀者哭出來的作家，表示極大憤慨。即使過了許久，那種隱隱的心痛感覺，都能讓我記起這個作家的名字。也許他就想達成這個目的吧。好吧，你別再想着賺到我下一個銅板了。雖然我知道，總會有這樣的老作家寫出新著，或者新作家寫出一樣的著作，但這就是他們的創作生涯。你沒辦法指望一個鐵石心腸的人，對他們筆下的人物更好一點。

這就是我為什麽更喜歡直率幽默的人之最大秘密。

遇到這樣的人，或是遇到這樣的書（動畫電影亦復如是），那就別放過，趕快收藏起來。就像外出旅遊的路上，不要放過任何一個厠所。人生的道路，你無法預計到底會遇見什麽。某些時候，阿里巴巴的寶藏也敵不過小小的一張厠紙。

這一點，我便對所有的帝王表示不滿意了，因為那些記録在各種史籍中的故事，都讓人覺得無趣。即使是隋煬帝這樣的自命不凡者，也一樣只知道摸摸脖子，自戀地說，誰來砍它？就像漢武帝，難道不應該弄個什麽標準版的復活故事，今天剛剛在長安下葬，明天就在成都遇見他說，我還欠隔壁李二兩吊錢，別忘了還給他。然後霍光打開墳墓，一隻白鶴翩翩飛舞，沖天而去。

這樣總比被騙了又騙的昏庸模樣，好得多吧。可惜了。

我們的史書很豐富，但這樣有趣的歷史，卻很少。

雖然在一些筆記小說和野史村言中，有那麽一些讓人開心的東西，但總歸是讓人覺得太少。《金瓶梅》這樣的，即使不被經典化，也太頹廢了。像胡僧那樣絶妙的隱寓，還沒有陳妙常的玉簪記故事有趣。

總之，我們活得不要像個英雄，英雄是沒辦法學習而得的。但我們可以學得幽默起來，這是個過程，若我是個受你信任的算命先生，我應該告訴你在幾點幾點，遇到什麽，然後你就幽默起來了。但我不是，所以我要告訴你，幾點幾點，你就幽默起來了——可你不信。

難道不是這樣？當你說不信的時候，你就走在向着幽默而去的路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