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能想到的每一天

能夠讓人懷念的，并不多，特別是人開始衰老。

公園里的那些樹，能真正長大的不多，長大了，也布滿修剪的痕跡，一些反復修剪的樹干，已長起樹瘤。

「你還是那樣喜歡樹，方五郎。」五郎的夫人對他說。

「為什么不？我喜歡樹，也喜歡你。」五郎微笑著回答。

此時，夕陽從遠處照在小路上，金色的光映著他們兩人灰白的頭發，似乎什么神秘的力量給他們蒼老的臉龐補了光。

五郎夫人也笑了，但卻沒有回應先生的小調皮。

他們牽著手，繼續慢慢向前，遇到了先生喜歡的樹，就多停留一會兒，仔細欣賞。有時候，夫人看到了什么，也會兩個人一起走近，駐足看這些美麗的東西。

這時是秋日，而他們在返程前最后駐足的地方，并不是什么知名的景點，他們只是在聽到航班延誤的通知后，隨意閑逛時，發現的一個小小的街邊公園。

原本只打算停留上一陣兒，打發些等待的無聊時光，看書雖好，也不能總是看書。

這個公園并不大，只要走上十五分鐘，就可以從東到西，從南到北，全部都繞完，可他們還是喜歡。

「五郎，秋子。」忽然有人從旁邊喊出他們的名字。

「你們好嗎？」這個人走近了再次打招呼。

他們都已想不起這個人的過去，但好在她介紹了自己。

「我是阿真，還記得嗎？當年的同桌，秋子。」

兩個人的過去似乎被什么喚醒，五郎夫人先接住了阿真伸出的手，然后五郎也微笑起來了，三個人先沒顧得上說話，只是看著彼此，似乎打算猜猜這過去的幾十年，究竟在每個人身上留下了什么。

「沒變，沒變，你們都沒變。」

「你也是。」五郎夫人握著她的手，覺得很快活，也覺到一種神奇的感覺。這就像原本無形無聲的時間，突然扭頭一瞥，竟然看見了它原本隱藏的模樣。

對于老人來說，過去的熟人就是一面鏡子，讓我們一下子可以看清自己的模樣。

「這是回來看看嗎？」阿真先問了。

「是的，」五郎夫人說，「是的，我們回來看看，趁著還能走動，五郎說：『去看看吧，這一次再不回來，也許以后更沒有時間了。』我們就回來看看，也想你們了，可他們都說你很早就走了，怎么也聯系不上。真好，竟然在這兒能遇見你，真好啊。」五郎雖然沒說話，但也開心地微笑著。

這時，天空上，能看到一些飛機在離開，一些又將降落。

他們三個人能夠突然察覺到那些飛翔的精靈，只是因為忽然間，出現了一種交流上的空白。

五郎先說話，打破這沉默，「那么，你還好嗎？」

阿真點頭：「還好。沒什么不好。我知道你們，只是沒有顧得上再聯系，事實上，我現在很少聯系過去的朋友了。不是有什么，只是沒了想法，剛開始還打電話，但后來也漸漸失去了聯系。不過，我還真是想到你們，想到很多次。」

五郎夫人仍然握著她的手，「我也是。只是不知怎么和你們聯系，這次回來……這次回來，好像也不知怎么聯系。」

「我們給你寫過一張明信片，就像小時候那樣。」五郎說。

「我沒收到。」阿真搖著頭，說：「其實也想給你們寫，但后來事情太多，忽然就忘了一樣。」

「能見到就好。」

五郎夫人也重復了這句話：「是啊，見到就好。」

「再不回來了嗎？」阿真問。

五郎笑了，說：「水流走，誰也不知道會不會再回來，但終歸是要流到盡頭的。」

阿真也笑了，說：「你還記得我和秋子合寫的那部獨幕劇啊。」

五郎夫人說：「我們還留著當時的劇本，小正還和同學們，再次排了，在教室里演出了一回。我和五郎還作為舞臺指導被找過去，很是得了表揚。」

「真好。你們，真好。」阿真這時笑得不經意，便讓那些青春時的樣子，似乎又出現了一般。

他們又在這無名的公園里繞了一圈又一圈，談的什么，其實已不重要，只是各自喜歡的，也是一起都經歷過的。

「你們還去了小劇院嗎？」阿真驚喜說。

「是啊，那里的樹，還是那么美，落下的葉子，依然帶著紅色的鑲邊，讓那條小路還是過去的樣子。」

「真好，真好。」阿真已不知怎么說，當年那筆下生花的女孩子，彷佛只剩下這些真心的重復。

五郎和五郎夫人都明白她在說什么，正如阿真也明白他們到底在說什么。

飛機又轟鳴著從頭頂飛遠，漸漸隱入云層。它們會在異國他鄉降落，也會什么時候再次飛回，可上面的乘客，卻并不一定再次回來。

當夜晚來臨，當阿真又回到自己的家，這時候，那些話仍然如同落葉，一片片積在她的心中，這讓大地會穿上厚厚的冬衣，溫暖度過生命中的寒冬。

五郎和夫人，兩個擁抱著躺在床上，這是他們遠離家鄉的家，依然溫暖，也依然在懷念中感到一種幸福的感覺。

小正敲門走進來：「爺爺，奶奶，我想在這里睡覺。」

窗外是雷電，狂風呼嘯著掠過窗欞，似乎在敲打每個人。

「好啊。」兩個人又把小正包在懷里。

這是某一天，而你能想到的每一天，都是這樣度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