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園散步

“讓你的敵人知道他不可能打敗你時，你還等待比這更偉大的勝利嗎？當你的建議佔上風時，這是真理的勝利。當你的規矩與行為佔上風時，這是你的勝利。”

“我相信我這人，若不用承擔義務也不被奴役的話，還更適合靠別人的財富過日子。”

“我尋求的住地在舒適方面就不包括——還可說討厭——排場與寬敞；只要簡樸素雅，經常很少裝飾，然而有得天獨厚的自然條件。”

“我從來採取迴避的態度，不進行自我辯解、自我原諒和自我說明，認為為良心辯護會使良心受到連累，這種做法一般也助長了命運中出現對我不利的猜測。仿彿人人看我都像我看自己那麽清楚，我不但對指責不退避，反而迎上去，把它說個起勁。還公開自嘲一番，說俏皮話；要不我就不理不睬不開口，只當這事不值得一提。”

“對青年的囑咐，諄諄莫過於保持活動與警覺性。”

你發現了吧，在你看到前面這些文字，是覺得意猶未盡，還是覺得不知所云。我要承認，今天忽然想抄書，於是就翻開買回來，只是看看序言，瀏覽了幾本書的內頁，然後擱在書架上的《蒙田隨筆》。前面的定語很羅嗦，我只是想表達那些買回來就被顧客丟在腦後的書，它們一直壓抑不住的怒火。不過，這也只是一種推測，實情很可能與我想象並不一致。畢竟作為蒙田筆下的文字，它們天生就帶着智慧，而智慧不可思議。

是的，在我們小時候，大概都聽過這位作者的名言，或是被精心裝裱，掛在那面墻上，以便於我們的父輩，為能經常提醒到我們這些幼稚的心靈，而感到輕鬆和無比欣慰。而這些話，也可以被拿來引用，雖然越來越顯得老土，可畢竟還是可以用作論據。

我想，蒙田應該對這種待遇表示滿意，事實上，我們看的書，裏面作者都在費心證明自己的話，但他們肯定想到或者沒想到，很多年後，他們的話已經變成不需證明的定理。

現在該我們將蒙田們，一個個排好，然後就像菜市場的精明主婦，挑挑揀揀，分割離析，最終滿意而歸，而根本不管原本的一隻豬，已經變成皮是皮，肉是肉，骨是骨。所以，小說選、詩選、語録、精華，都大行其道，遠比作者們好不容易積攢下來的全集來得暢銷。雖然還有價格高低的考慮，但對於讀者來說，選擇一個精萃本，總是有其他更微妙的理由。

這就像我們說起蘇格拉底，可能最容易想到的還是他的毒藥，然後會有人記起他很喜歡去追問別人，但引人興趣的可能都比不過對蘇格拉底夫人的熱烈討論，即使是那些高等學府里的莘莘學子，如果不是將論文題目定為他，恐怕也不會一字一字地讀完所有他的著作——即使很少，而且都是弟子來記録的。

很多經典都有這樣的待遇，莎士比亞的戲劇得到讚譽的次數，數不勝數，而聲稱一輩子都要反復閲讀的，也大有人在。但對於普通人來說，可能看過的，也就是那麽幾部，甚至都不是全本，而只是選段，乃至只有主角的名字。

說起來，這篇文字可不是為了指責誰，正如我前面摘抄的蒙田隨筆，與其辯解，不如自嘲，與其義正言辭，倒不如說說俏皮話。我相信沒人喜歡，在這個時候，看看別人的大塊文字，只為了讓自己慚愧起來，然後去掏空錢包買回一大包，根本不可能看完的某某全集。

我們已經不需要通過作者自己的書來確認其偉大，正如我們不用接觸某人，來印證其睿智。這到底是好是壞，我也不能評判，畢竟比我讀書多的人，還在保持緘默。

自然，也有一些好心人，願意諄諄教導，告訴我們一定要讀全集，而不可僅僅讀選集。

可我想這種話，正如我們從小到大聽過的很多話，越是着急忙慌，強調其重要，越是被我們當作耳旁風。蒙田寫過一個比喻，孩子們去把一團水銀擠成一大堆水銀珠。哈，我想他那個時代一定沒有什麽汞的危害知識。但這個經驗確實如此，只要碰過水銀的都明白，這東西，你很難在掉落地面后，再全部收拾起來。我們的用力和我們的無力，恰恰在這個比喻中，得到了很好的表達。

蒙田如此說：法學家和醫生都是國家的禍害。其實這是柏拉圖說的，但蒙田引用了，而且還這樣強調：柏拉圖說得對。

是不是？我們這個世界里的很多知識，並不那麽天經地義，就像我們引據的各種定理、語録，它們可能只是“天經地義”了那麽短暫一會兒，而不是如某些人總是強調的，會一世二世，千秋萬世。至於蒙田說得是對是錯，我只能說，我可以完全理解柏拉圖、蒙田是如此得出這個結論，而且我也相信，即使如此，人們仍然會繼續創造出各種各樣的法律，然後又不斷去探究更高明更偉大的醫藥。這是人的本性，你無法阻擋，正如熱帶的太陽，與其期待東方來的後羿，倒不如認為旱季、雨季也是一種常態。

事實上，我說了真麽多，真覺得還不如去讀讀蒙田，嗯，蒙田的全集。因為你讀他的書，並不是一種單方面的接受教導，而是和一個怪人討論自己身上的怪異，他的言論活潑可愛，而這也讓你感到放鬆。

讀書讓人放鬆，這比愉悅略遜半籌，但總還是一種難得的體驗。我的要求不高，只是希望這種放鬆，可以一直伴隨着我的閲讀，蒙田或者其他什麽人吧，我們勾肩搭背，或者之肩並肩，但卻不會想要去太陽那裏。

夢鄉之中，我可能睡不着，也可能一個小時醒過來一回，但你總該知道，還是有一些地方，有一些時間，你可以找到自己，找到某處安身立命的所在。

“我跳舞時跳舞；睡覺時睡覺；在美麗的果園里獨自散步時，即使有一陣子會浮想聯翩，大部分時間思想還是會回到散步、果園、這時獨處的好處和我自己。大自然慈愛地安排了這一切，賜給我們滿足需要的活動也同樣充滿歡樂，不但讓我們從理智上也從肉慾上去接受。破壞這些規則是不公正的。”

蒙田在這段話后，明顯同意凱撒和亞歷山大的做法觀點。

他們相信鐵馬金戈不過是日常工作，而自然賦予的樂趣才是了不起的大業。

蒙田讚美：這纔是聰明人。

讓我引用蒙田引用的賀拉斯吧：

同甘苦、共患難的好戰友，

今天讓酒消除一切憂愁，

明天去大海上遨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