擁抱整個宇宙

蒙田寫下過一段滑稽的文字：

我看到許多臨終者面前擋着一溜人，在包圍下神色可憐地透不過氣來。讓你平靜中死去這是違背義務的，也證明人家不夠熱情、不夠關心。一個人折磨你的眼睛，一個人折磨你的耳朵，第三人折磨你的嘴巴；對你的五官四肢沒有一樣放過騷擾的。

但這個場景並不滑稽，或者說，誰敢在這樣的場合說這是滑稽的？

我想，有理智的人，都明白這個道理。真實並非是不捱揍的理由。

所以，要想不陷入這種尷尬境地，正如蒙田在下面所指出的，我們「必須竭力找到這麽一個人，是朋友，還要有深厚的交情」。

《莊子》寫過這樣一個故事。

老聃死，秦失弔之，三號而出。弟子曰：「非夫子之友邪？」曰：「然。」「然則弔焉若此，可乎？」曰：「然。始也，吾以為其人也，而今非也。向吾入而弔焉，有老者哭之，如哭其子；少者哭之，如哭其母。彼其所以會之，必有不蘄言而言，不蘄哭而哭者。是遁天倍情，忘其所受，古者謂之遁天之刑。適來，夫子時也；適去，夫子順也。安時而處順，哀樂不能入也，古者謂是帝之縣解。」

一個人理解了一個人的離去，於是平靜而來，平靜而去。他所知道的那位老聃，已然不在這裏，正如昨日已非今日。若是僅為了弔唁自己的朋友，並不非要在他剩下的軀殻旁哭泣，更何況這種踴躍而哭，有的人不過是為了哭而哭，有的人則只是為了禮儀道德……他們所哭的，又何嘗是這個已然離開的人呢？

在這個故事的最後，他的關注之處並不在生死，而是看到在人生之中，如何對待哀樂，從而安時而處順，進入一種理想中的境界。

蒙田的話更加貼乎人情，卻需要足夠的智慧，莊子的寓言，講出了人生的一種解讀，卻不是適合每個人。

今天又聽到一個人講的社交學，說看人要看三個關鍵點，從而發現壞人的跡象。

什麽呢？

一是看朋友，朋友如何，這個人也是如何，成天狐朋狗友的，總不會是臥底的好人吧？二是看同情心，是不是對於弱者、小動物有善意，能感受到他人的痛苦和無助；三是看這個人是如何評價社會事件的，站在哪一方，說這什麽話，有沒有為了抖機靈，故意標新立異，說些逗人笑的話，有沒有帶着惡意看別人的笑話。

其實社交上的學問，大都如此，看着很對，也能讓我們避開一些人際關係上的大坑，但這畢竟是要銷售的課程，未必無用，但終究只是速成的九陰白骨爪。遇到真正的九陰真經，就只能甘拜下風，甚至進入魔道了。

你想，你會的，難道別人不會嗎？你能速成的，難道別人就比你更笨嗎？

這也是為什麽，有缺點的好人，往往比一身光芒的聖人更容易得到信任。或者說，為什麽我們更喜歡浪子回頭的故事，因為在這個故事中，我們能夠讀到自己。

上面那三點識別標準好不好？當然好，能不能用？當然能用。那麽我們就止步於此了嗎？恐怕不是。

「我讓他們觀察我曲折的內心世界」（柏修斯）

你需要更坦誠一些，或者說，對待自己也要更真誠一些。

蒙田記録了另一位哲學家皮翁對人身攻擊的回應：

我的父親是奴隸、屠夫、身上有烙印，母親是妓女，父親因為沒有財產而娶了她。他們兩人都做過壞事判過刑。一位演說家見我討人喜歡，從小把我買了去，臨死把他的全部財產留給了我，我帶了財產移居到這座雅典城，從事哲學研究。讓歷史學家別忙着打聽我的消息；我自己會給他們說是怎麽一回事。

正如蒙田的結論：自由大方的坦白可以使譴責減弱，使誹謗無計可使。

這很難嗎？

你以為我要說這很容易——當然不，這太難了。

一個人想要寬容對待他人需要時間的涵養，而要想寬容對待自己，可能需要一生。

因為過去的一切，都是我們今天的自己，難道說我只是一個孤零零的人嗎？父母，祖父祖母、外公外婆，還有兄弟姐妹，乃至一大門子各種各樣的親戚，還有畢業過的學校，工作過的地方，還是出生的故鄉，當初遇到的每一個人……這一切都構築了別人眼中的我。

對於一個陌生的我，這些陌生的未來人，也是通過這些不同標籤來認識我的。

那我是什麽樣的人呢？

這就是那三個標準隱隱不對的地方了。

他們保護了我們，但不保護我。

我們避開了可能的危險，但又如何避開自己內心的種種呢？

誰都不相信自己的罪越過了
法律的界限。（朱維納利斯）

伊索所講的寓言中，曾經提過一個聰明人，想要挑戰德爾斐的神諭。他在自己衣襟里藏了一隻可憐的小鳥，並讓神來說說它是活的，還是死的。當然，他早已打好如意算盤，無論答案是什麽，總可以立於不敗之地。

但神是智慧無比的，直接揭穿了他的陰謀。

命運正是我們的神，他也會直截了當地戳穿我們所有的小伎倆，你可以給出三條分辨好壞的標準，但神並不會聽從你的安排。

「人啊，除了你天下萬物都是首先審視自己，然後根據自身的需要界定它的工作與慾望。沒有一物像你那麽空虛與渴求，要去擁抱整個宇宙；你是無知的暗探，沒有司法權的法官，鬧劇的小醜。」

唉，這話說得真是無情。

我決定接受，然後繼續過自己的日子，比如說買上一根雪糕，這樣的夏天，祝你清涼安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