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部分人

死亡的真實性，往往讓這種真實，在真實的人面前，顯得格外荒誕。

有時候，你的恐懼來自於自己的想象，而不是現場的情景。殺人並不恐怖，恐怖的是殺人的預期，以及這種預期的不可控。

因此，對於一個真正殺人者，也許讓他更困擾的，不是殺人的罪惡感，而是殺人後的一系列麻煩的事情，比如說血液噴濺後的清理。即使不是為了消滅證據，也一樣難辦。若是大屠殺，那就更糟糕。

某部電影的角色，說：殺人比殺豬簡單多了，人不會反抗，殺多少，都可以。

是真的嗎？

被屠殺者除了無辜死去，還要被加上懦弱失敗的污名，真是讓人憤慨。

當一個歹徒可以控制一群人，並不是歹徒更勇敢，而是人習慣了善良。

所有要大屠殺的人，都不會提前宣告，你們要被屠殺了，而被屠殺的人，也同樣有勇敢的。

我想到，白起在長平坑殺趙國士卒，即使到了今日，仍然有新聞報道說，哪裏哪裏發現了人的屍骨。最讓人驚訝的，不是這些屍骨被推測為遭受屠殺而死，而是這些人，很可能不是長平之戰的坑殺者。層層疊疊，當血肉都已消融，剩下的白骨上，仍然有刀砍火燒的痕跡。

其實這種虐殺，並不始於白起，也不是秦國的傳統。記得考古隊員去考察殷墟祭祀的時候，就發現了更多被屠殺的人，而這種屠殺同樣毫無人性，或者說，在這些商代的貴族眼中，其他人並不是人，而是和牛羊一樣的物品。所以，他們可以毫無憐憫地殺掉這些同類。

因此當許宏教授在他的《何以中國》開頭，這樣描寫的時候，是讓人格外震撼的。

一條傾倒石器、骨器廢料的大溝里，30多個人頭骨雜亂重疊，以青年男性為多。頭骨多被砍切，有的只留面部而形似面具，有的頭骨下還連著好幾段頸椎骨。散亂的人骨有40～50個個體，與獸骨混雜在一起。

大溝的底部一具30多歲的女性雖保有全尸，但頸部扭折，嘴大張呈驚恐狀，兩腿叉開，陰部竟被插入一根牛角。

這不是祭祀者再次去虐殺一群同類，反而是另一群人來虐殺了那些曾經的祭祀者。

這正像白起坑殺趙卒之後，其人先死，其國人子弟也逃不脫被項羽坑殺的命運。

始作俑者，其無後乎？殺人者，人恆殺之。這其實不是為了死去者復仇，正如一些死刑取消者的言論，當一個人被無辜殺死后，再去殺這個兇手，對於死者有什麽意義呢？

回答是，對於死者并沒有什麽實際意義，因為人死不能復生。只能說，如果人死後的世界真的有靈，那殺死兇手，自然有其意義。視死如生，則邏輯上并沒有什麽不通暢的部分。但若是科學世界下的我們，已經相信了人死後便是真正死了呢？那還有人間的正義。正如天平的一頭被拿走了什麽，就要再放回去，才能讓天平恢復平衡。對於人類社會來說，當無辜死去的人，失去了什麽，就像整個社會失去了什麽一樣，總要放回去一點東西。這就是死刑的意義所在。如果單純是為了死者，是為了死者的親人，那一些單身漢，可以白白死去了嗎？

當人類中的大屠殺發生，一定是有一套理論在背後支撐它，這就像白起坑殺趙國士卒，有很多辯解的言論，可以舉出一二三，但從沒有一個人能夠正面回應，屠殺到底是一種什麽行為。因為所有這些解釋的理由，不管多麽站得住腳，也不管它們有多麽迫不得已，最終都像鴻毛燎于鐵爐，毫無說服力。屠殺就是屠殺，這不像一個人和另一個人的恩怨，當煽動起一場人群對人群的屠殺時，也就意味着，有一小部分人，把人變成了魔鬼，又把另一部分被屠殺的人，從人變為了蟲豸。

這就是為什麽一定要辯解，因為沒有人願意承認，自己認可的那些人，竟然會是魔鬼。

辛德勒名單中透露的故事，告訴我們每個人，人是善於學習的，所以當屠殺成為一種公開的秘密，那些倖存者就有了勇敢的理由。

在很多時候，我們恐懼的並不是那些歷史上的屠殺，而是這些屠殺者，仍然會得到原諒和辯解。原諒的前提是有一個可以去原諒的人，但對於屠殺者來說，他們會找到一個原諒者嗎？很可惜，他們已經都被屠殺掉了。他們的靈魂有無，他們原諒與否，都並不是一句簡單的抱歉，就可以輕鬆放下的，因為現世的人，并沒有資格代替他們發言。我們今天之所以還如此憤慨，無非是因為我們自身，仍處於一個社會，并恐懼於屠殺是否會再度發生。

希特勒們的殘忍屠殺被知曉後，當時的學者既震驚于這種屠殺，又震驚于在這樣一個高度現代化的社會，竟然有人會用充滿現代化意味的設備，來如此精確高效地殺人。

而那場同樣發生在不久之前的部族爭鬥屠殺，同樣讓人覺得不寒而慄，因為我們的鄰居朋友，都會因為簡單的煽動，就成為冷漠無情的對立者。這是《安妮日記》讓人感到溫暖的一種原因，它讓我們發現，並不是所有的人，都會一下子變成另一種種族。

這就是屠殺時的可怕之處，絶大部分人，都不會希望自己去參與屠殺，但為什麽總是一小部分人可以裹挾那麽多人呢？

我們該怎樣去防止這一小部分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