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蝟書稿共享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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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各種機緣,認識了一些優秀作者和出版社願意分享書摘,遂開此號,與各位共享書稿。此號發表的所有作品,都已獲得授權。作者、原文出處或版權來源,請看各篇內文。請大家以分享和評論代替讚賞。

文革悲劇──學生舉報老師,音樂老師從此變廁所清潔人員

寫在前面:《紅色皇帝的孩子們》為旅德經濟顧問胡曉平的自傳小說,繁體中文版已由時報出版社出版(在博客來可購買),下文是《紅色皇帝的孩子們》的書摘,已獲時報出版社授權轉載。請大家以分享和評論代替讚賞。


教育為無產階級政治服務

上午學校慶祝黨的生日活動結束後,下午在指導員的帶領下,同學們步行到民族文化宮參觀西藏展覽。從學校走到民族宮可不近,有五、六公里路程。

在這個展覽上,展出了舊西藏奴隸主鎮壓奴隸使用過的殘酷刑具,比如:站籠、腳銬、脖子枷、用於挖眼睛的石頭帽和尖刀等。還有奴隸主用嬰兒頭骨做成的碗,碗內壁鍍有銀。鼓也是用人皮做的,鼓槌取自十八歲姑娘的大腿骨,還有人皮做的檯燈。這些令人毛骨悚然的實物和照片,讓同學們見識到了奴隸制度下的舊西藏是最黑暗、最殘酷、最野蠻的。

參觀完展覽後,由於和其他同學不同路,京峽只好自己乘公共汽車回空軍大院的家。當她推開家裡的門時,就聽妹妹京梅大聲喊道:

「大姐,你看誰回來了?」

「回來啦!我們可正等著你吃飯呢!」爸爸微笑著迎向京峽,隨即招呼兩個孩子坐到飯桌前,飯菜是京梅從食堂打回來的。

「今天是星期三,你怎麼有時間回家?」京峽說著夾起一塊番茄炒雞蛋裡的雞蛋放到嘴裡。爸爸仍在微電機廠當軍代表,平時只有週末回家。

「我請了幾天假。告訴你們一個好消息,叔叔來信說奶奶將在這星期六到北京。我明天回百萬莊的家收拾一下,奶奶住在那裡方便些。」爸爸臉上掛滿了笑容。京峽家所住的八號樓,廚房、廁所是幾家共用,對奶奶來說確實很不方便。

「毛主席萬歲!」京梅舉起右臂歡呼道。這句口號成了孩子們高興時的口頭禪。

「那我們全家是不是都搬回百萬莊住?」京峽期待著爸爸做肯定的答覆。

「是的。先讓奶奶好好休息幾天,我下星期到育紅小學給京梅辦轉學手續。」

京梅正在上三年級,過了夏天將升入四年級,這個月底正好學期結束。

「那我又得重新認識同學。」

「沒關係,百萬莊的孩子我們從小就認識!你可以轉到離家最近的『展一小』,那裡肯定有不少你認識的人。」京峽安慰京梅。

「爸爸,我和姐姐同你一起去火車站接奶奶,行嗎?」

「可以。奶奶乘坐的火車是下午到站,你們倆星期六中午就坐車回百萬莊,我們從那出發。京峽,奶奶年級大了,媽媽又不在家,今後你要多幫助奶奶做家務。」

「爸爸放心,我會的。」

第二天一早,京峽懷著同往常不同的心情乘車去一一○中學。先坐二一路汽車再倒乘三路電車,以往這熟悉、甚至有些厭煩的乘車過程,現在卻變得親切和眷戀。畢竟快一年了,每天都走這條線路。車上的售票員、每個站的站牌、路邊的大樹、商店她都很熟悉,它們似乎已屬於京峽生活的一部分。

「我們很快就要告別了!」望著熟悉的地方,一絲傷感掠過京峽心頭。

直到走進學校樓道,看見掛有「一連六排」牌子的教室大門,京峽才平靜了情緒。走進教室,她不禁下意識地環顧了起來。昨天老師告訴大家,下學期升初中二年級時,將要換到另一間教室。京峽是個守舊的姑娘,一旦對某個地方熟悉了,離去時總是戀戀不捨。

黑板上方中央掛著一張毛澤東彩色畫像,畫像兩側是毛主席語錄:好好學習,天天向上。教室左邊是三扇大窗戶,右面牆上貼有幾張毛主席語錄印刷品:

「要鬥私,批修。」

「不要吃老本,要立新功。」

「我贊成這樣的口號,叫做一不怕苦,二不怕死。」

教室後面牆上是班裡的黑板報,它的上方貼著用紅色電光紙剪成的林彪書寫的題詞複製:

大海航行靠舵手,幹革命靠毛澤東思想

這塊黑板報凝結著京峽的心血,每星期至少要更換一次內容,遇到重大政治事件要馬上更新。壁報組由三名同學組成,一名男生負責畫圖、排版,京峽和另一女生負責寫稿、組織稿件和抄寫。

「今天必須把昨天參觀舊西藏展覽的報導寫出來。」京峽正想著,上課鈴響了。

學校每天上午有四節課,下午兩節。今天的第一節課仍是雷打不動的政治課,學習昨天兩報一刊發表的社論,題目為:

共產黨員應是無產階級先進分子――紀念中國共產黨成立四十九週年

政治老師先念一遍,再分段講解,然後分組討論。終於熬到下課,京峽起身就往教室門外跑,為的是到操場占上雙槓的位置。全校只有一個雙槓,大家都愛玩,一下課就搶。

「京峽,怎麼跑那麼快?等會兒我!」鳳新追上京峽,氣喘吁吁地說:「你的膠泥有富餘的嗎!我今天忘帶了。」

「有。我帶了好幾塊呢。又是工業基礎課,真煩人!」

工業基礎課是京峽的弱項。老師把一個工業產品模型放在講桌上,讓同學們按照這個樣品用膠泥捏出模型。模型捏好後,再畫出三視圖。無論老師怎麼啟發,京峽總是畫不好三視圖,她缺乏空間想像力。而這門課正是鳳新的強項,她捏的模型有模有樣,畫的三視圖準確無誤。每次都受到老師的表揚。

「甭著急,我再幫你畫就是了。」

如果不是鳳新每次在課堂上幫忙,京峽根本完不成作業。

「太謝謝你了!」

「幹嘛那麼客氣!你幫我的地方多著呢!」

京峽常幫鳳新寫作文。

「哎,語文課也沒勁。」京峽歎氣道。

「上小學時,你不是最喜歡語文課嗎?」

「那時候的語文課多有意思,我喜歡上陳老師的課。」京峽臉上露出淡淡的傷感。

第三節課是數學。俞老師今天穿了一件印有碎花的短袖襯衫,配上齊耳的短髮,顯得格外精神。

「今天講新課:第四章,簡單圖形。陳小笛,你先把垂線和平行線的定義給大家念一遍。」

老師話音一落,小笛便站了起來,開始讀課文:

垂線

偉大領袖毛主席教導說:「我們中華民族有同自己的敵人血戰到底的氣概,有在自力更生的基礎上光復舊物的決心,有自立於世界民族之林的能力。」

一九六八年七月,上海第三鋼鐵廠的工人師傅敢想、敢幹,把兩座高達五十五米、重二百三十噸的巨型平爐大煙筒,分別用了八個小時和五個小時,「垂直移位」三十一米和四十米,創造了世界歷史上罕見的奇蹟。

「垂直移位」就是大煙筒在移動時,和地面保持垂直。

在數學上,如果兩條直線相交成直角,就說它們互相垂直。兩條直線互相垂直,其中一條直線叫做另一直線的垂線。

平行線

曙光人民公社的貧下中農,遵照毛主席「抓革命,促生產,促工作,促戰備」的偉大教導,在奪得夏糧大豐收之後,又投入新的戰鬥。雙輪雙鏵犁賓士在人民公社廣闊的田野上。

用雙輪雙鏵犁犁出的兩條筆直的壟溝是互相平行的。在同一平面內不相交的兩條直線叫平行線。

「數學真沒勁!」京峽心裡嘟囔著,儘管以前她喜歡數學課。

上午的第四節課是語文課。鈴聲響後,一個身材矮小,禿頂,戴著一副醬色鏡框眼鏡,看上去四、五十歲的男老師走進教室。他開門見山自我介紹:李老師生病請假一週,由我代他教你們語文課,接著拿起粉筆在黑板上邊寫邊說:「我的名字叫汪德軒。」

就在他往黑板上寫字的一瞬間,同學們都看到了,他的右手是六指,多出一個大拇指。然而全班同學異常安靜,連平時最搗蛋的男生也沒取笑。大家被他那一手漂亮的字體震住了,它簡直就像字帖上的字,乾淨、利索,蒼勁又不失典雅,筆劃的擺放恰到好處,不長不短,展示著美感。這種有著深厚功底的書法,對同學們來說已是可望不可即。自從「文革」以後,孩子們就不再練書法了。京峽這時忽然感到羞愧,身後的黑板報上是自己寫的字,再看看前面汪老師的字,「嗨,現眼呀!」

「我在講課文之前,先給同學們講一段古文詩。」

「太棒了!」京峽在心裡歡呼。語文教材裡的課文大多充滿政治色彩,枯燥乏味。

「我先默誦這段古文詩,然後你們說說看,是出自於誰的手筆。」

汪老師雙眼半閉,目光越過同學們頭頂,望著前方,用他那帶著濃重的四川鄉音,抑揚頓挫地娓娓道來:

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
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髮,朝如青絲暮成雪。
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
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來。
烹羊宰牛且為樂,會須一飲三百杯。
岑夫子,丹丘生,將進酒,君莫停。
與君歌一曲,請君為我側耳聽。
鐘鼓饌玉不足貴,但願長醉不願醒。
古來聖賢皆寂寞,惟有飲者留其名。
陳王昔時宴平樂,斗酒十千恣歡謔。
主人何為言少錢,徑須沽取對君酌。
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與爾同銷萬古愁。


朗讀結束了,同學們仍在發呆,似乎一時沒反應過來。

「後面那個舉手的女同學,你說說看。」

京峽扭過頭,看見坐在最後一排的林楠正起身站起來。

「是李白的《將進酒》」她回答的從容不迫。

「正是!你答得對。同學們,我們的祖國有著悠久的歷史文化。歷代文學家、詩人曾寫下無數膾炙人口的篇章。你們應該去讀,去欣賞。」

「好,接下來我們打開課本,講課文。今天要講的內容是……」

這時,京峽只看見汪老師的嘴在動,至於他在說什麼,已經聽不進去,她的大腦開始走神。

在接下來的一週語文課裡,汪老師總會在課堂上穿插講一段古文、古詩,介紹中國歷史上著名的詩人和文學家。京峽本來就喜歡語文,汪老師的到來點燃了她埋沒了幾年的求知欲。

體育課通常安排在下午。班上幾乎所有同學都喜歡上體育課,因為它的確是豐富多彩。有軍事訓練:扔手榴彈、趴在地上練習匍匐前進,還有諸多體育項目:跳高、跳遠、單雙槓、跳木箱、扔鉛球、排球、籃球等等。毛澤東的題詞「發展體育運動,增強人民體質」,用紅色油漆刷在學校操場的北圍牆上。

一一○中學的音樂教室遠沒有空軍大院育紅小學的氣派,教室前面只擺放了一架腳踏風琴。音樂老師是一位三十多歲、長得不起眼的男教師,他上課時多是伴隨著彈風琴教學生一些革命歌曲。昨天是黨的生日,因此今天學唱歷史革命歌曲《沒有共產黨,就沒有新中國》,老師告訴大家,這首歌是一九四三年由人民音樂家曹火星創作的。

「共產黨辛勞為民族,共產黨他一心救中國,他指給了人民解放的道路,他領導中國走向光明……」看著音樂老師唱歌時搖頭晃腦的樣子,京峽忽然想起那個打掃廁所的張老師。儘管她每天都穿著一件肥大的藍色上衣,但仍掩蓋不住嬌小勻稱的身材。她那秀美的臉上帶有典型南方人的特徵,白皙的皮膚,杏仁眼,小巧玲瓏的嘴唇。她走路時總是低著頭,眼睛往下看。

小笛告訴過京峽,她聽鄰居家女孩講,張老師也住在百萬莊。文革前,她是一一○中學的音樂老師,能歌善舞,不但會彈鋼琴,還能拉小提琴,這個女孩曾跟她學過一段時間小提琴。張老師喜歡歐洲古典音樂,一次她和同學們聊天時說:「寧可到維也納當乞丐,也不願在這裡做音樂老師。」文革爆發後,被一個學生把這句話揭發了出來。於是天天挨批鬥,後來被安排去掃廁所,不能再做音樂老師。

七月上旬,學校開始期末考試。根據毛澤東「考試可以交頭接耳,甚至冒名頂替。冒名頂替的也不過是照人家的抄一遍,我不會,你寫了,我抄一遍,也可以有些心得」的指示,考試一律實行開卷,做題時大家可以看書,也可以相互商量。全班同學的考試成績都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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