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数派Mass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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诞生于这个大时代,反对一切压迫和宰制的青年平台。关注思想交锋、社会运动,关心工人、农民、女性、全球南方等被损害者的真实处境,也通过写作和实践去想象、去创造别样的社会。网站:masseshere.com

【工学联盟】工厂日记:一名进厂学生的踌躇与行动

编按:2010年,富士康连环跳的同一年,一些高校马克思主义社团的学生开始进入工厂, 期望能动员、组织工人,推动劳工运动的发展。当满怀激情与理想、怀有革命理念的左翼学生走进工厂,他们不仅承受了艰苦的劳动,更时时面对着如何组织工人的困惑与迷茫。在这篇工厂日记中,作者诚实地记下了自己的无力感。
他反复遇到的问题是:如何唤醒工人的阶级意识,让工人从“自在”走向“自为”?工人流动度极高,很难培养起稳定的人际关系;工人对血汗工厂的反抗往往是“消极抵抗”:离开此地,另寻别家,而非诉诸法律或罢工等斗争方式。作者也不断地检讨自己的“小资产阶级”缺点:看起来像学生不像工人、性格不够开朗、社交面太窄、难以取得工人的信任...... 直面这种种真实而琐碎的问题,仍是当下的工学联盟无可回避的挑战。

文 |马欣

图片:https://www.singtao.ca/3421508/?variant=zh-hk
图片:https://wemp.app/posts/3b73c6b2-a3e7-4974-bd82-036802e0f3ea

引言:离开工厂之际

辞工的时候,跟班长撒谎说我要回去复读,我要考大学——因为进去的身份是一名高考落榜生。不是刻意隐瞒自己的身份,而是为了更好地开展工作才不得已而为之。班长很痛快地批了我的辞工条,他还极力劝说组长和科长放人。所以我离厂很顺利,也拿到了工资。说真的,对他挺感激的。车间里其他人知道我要回去复读,都大力支持。他们知道,没有文化、没有学历在这样一个弱肉强食的社会里是混不好的。我很惭愧,对他们撒谎真的很揪心。他们的故事都对我说了,对我坦诚相待。好几次我都想把实情说出来,可最后还是选择了对不起他们,只能在这里写上对他们的歉意。

我想起了刚进厂的时候。一直生活正在北方的我,虽有过打工体验,但在南方还是第一次。真没有见过这样大的场面,一个工业区挨着一个工业区,果然是一个资本聚集的地方。面对着工业区上下班的人潮,你又如何想象这些聚集在这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的工人呢?为生存,为生活!在工厂的25个日日夜夜,我挣扎过多次,和自己,亦和这该死的工厂。我被安排为物料员,这不是一个轻松的活,因为这里不存在“轻松”二字。带着几分疑惑,开始了自己的工作。环视工作车间,有一种沉重的感觉,很压抑。无法理解南方方言,体会到一个人在工业区的孤独与寂寞是何种感觉,是不是富士康的员工比我的感觉还要严重?心有时还是累了,我与工友们有时候会到广场看大家跳舞,有时候去看电影,还有时候就各自窝在宿舍里,看着上铺床板发呆,听着时钟滴答滴答的声音,然后慢慢地睡去。大家都希望可以做些梦,来度过漫长的夏夜。然而在南方酷热的夏季,夜里也会催人致醒,醒来满身都是汗水。

日记:在工厂中

2010年7月20日 星期二

今天终于进厂了,真是不容易啊。厂名叫XX工艺制品有限公司,占地约10000平方米,有工人500多人(保安队长培训时说的),有工人宿舍4幢(1男1女员工宿舍,2职工宿舍),男女宿舍相对而置。宿舍为8人间(极少数是12人间),为上世纪90年代所建楼房,设施相当陈旧,窗子几乎没有玻璃,门几乎变形且无法上锁,整个格局跟初中宿舍一样简陋。每层楼设有一个厕所和冲凉间,厕所4个隔间,冲凉间6个隔间。冲凉方式原始,只能用桶提水进去冲,隔间内没有水龙头,更不用说热水了。总之,设施破旧不堪,楼道里积水很多,故很多工人在外租房住。

晚上与宿舍几位工友聊天得知,此厂现有工人300多人,流动性很大。从进厂员工情况看,很多是高中毕业来打暑期工的,或是临时工,能长期做的正式工估计在一半左右。同宿舍的几个人中,跟我一同进厂的广西哥们儿也不会安心做,他想赚点够花的钱就走了(三个月);另有两个河南的高中毕业生,暑期结束就走人;一个河南的大三学生,趁暑假来打工赚点钱;一个四川达州的大哥,做了一年多了,是长期工了。据两个河南小朋友说,这个厂才开一年多一点儿。这个宿舍才短短几天已经来了又走了很多人,主要因为宿舍条件太差了,不仅晚上时常停水,还会被虫咬出很多红肿的疙瘩。所以来了又走了的已经有8个人了。同时,这两个小朋友今晚上也要出去住了,这样可以睡得好点,免得白天打瞌睡。

图片:https://newtalk.tw/news/view/2020-02-27/373219

2010月7月21日 星期三

晚21:30下班 共11小时

今天第一天上班,也是第一次吃厂里的早餐。我的天,早餐居然就一份炒面,和大米稀饭(米像泡熟的,难吃)。其实就这两样本身也还凑合,关键是炒面还没盐,吃着一股怪味儿......总的来说,食堂的饭菜确实挺差的,冬瓜汤的冬瓜都没去瓤,和着籽儿一起煮的,菜里边也没几点油腥。午餐和晚餐都只有两个菜(每个菜半勺)。

厂房里边全是用电风扇,通风还可以。不足的地方就是厕所不分男女,四个隔间男女混用,很不方便。另外车间里所谓免费提供的水,我原本以为是矿泉水,结果就是用矿泉水桶灌的冷开水。我们整个装配部有150人左右,分布在四条线上。据粗略估计,有七八十个是临时工或暑期工(有不少年龄还不到16岁呢),剩下的员工也不会做太长时间,大部分做三个到四个月。流水线上大家差不多都懒懒散散的,除了老大在旁边监督的时候。磨洋工、开小差的很多,效率也不怎么高。我们这条拉(编注:“拉”意为生产线,音译自英语“line”)的组长有时候还挺喜欢屌人的,不过我什么也没说,就一直做。还是尽量搞好和他的关系吧。

今天重复操作共1791次,在工作期间多次感觉走神,但手上没停,这就是机械式劳作,你的大脑可以暂时睡着。上午做了700下午700,晚上加班做了391。坐在那儿一个人很累,又没人聊天说说话,所以更显疲惫了。晚上和一个同事聊了会儿,他五月份来的,但居然不知道工资多少。不过这不能怪他,因为他还没工资发呢,五月份的工资当押金了,六月份的要这月底才能发。但是他也不知道发多少钱、签没签合同等。这让我很意外,法律规定这些在工人进厂时都必须要让工人了解的呀。我该不该提醒他呢?

今天还有一件我看来不小的事,和我一起进厂的另外三个男生今天之后居然都不做了,准备离开另外找厂。在他们看来,这个厂违反《劳动法》,工作28天制,2天休假,每天加班3至4个小时,平均折合工资为4元一个小时。而且生活条件太差了,设施太简陋,让他们太难受。工作一个月还拿不到钱,吃的也很差,晚上有蚊子和臭虫攻击。简直跟90年代的中国工厂一样。

2010年7月22日 星期四

晚21:30下班 共11小时

上班第二天,相比第一天对食堂饭菜的恶心,今天开始适应了。但对于工作,我开始感到劳累了,一是背部肌肉的酸痛,二是手开始疼起来。另外就是开始感受到忙碌时如螺丝钉的感觉了。

今天和大家的交流偏少,交往面还没有铺开,争取在身体适应工作的过程中再进一步扩展交际面,多认识多交流。通过对周围人的行为举止的观察,我了解到工人们业余活动很单调,时间也很少。晚上9:30下班后,有的选择直接睡觉,有的会到外边小卖部去看电影或者打桌球,也有的会在厂里的活动室看电视、下象棋、玩桌球。别的就没什么了,而且这些活动基本就那几个人,很多工友都没有参与。厂内的活动室很小,就一台电视、两个桌球台、一个乒乓球台。还有少部分工友会去网吧上网、玩游戏或者出去溜冰。

这个厂工资很低,以前一个月领得到1200块,现在也就1400块左右(这是在装配部,手喷那边高一些,可能有1700到1800块)。加上极差的宿舍条件,所以工厂的流动性很高,年轻人都不愿意长期在这儿做,大部分工作时间不超过半年,长期做的都是年龄比较大的工人。面对工厂的各种不如意条件,老员工们要么埋怨几句,或者劝说我尽早离开。而年轻员工一般会说:“就这样子啊,反正做不长久,忍两天就走了,无所谓”。基本上大家都没有和厂里争取涨工资或者少加班的想法,工人们大都选择了默默忍受,或者以离场作为反抗。有一个工友昨晚刚住进来,做了一个下午就走了。

2010年7月23日 星期五

22:30下班 共12小时

已经是第三天上班了,与前两天比起来对工作更熟悉、更上手,也感觉更累了。今天做的活儿相对来说比挺多的,晚上还加班到十点半,郁闷。

先说收获吧,和一个来自湖北的阿姨熟悉了。阿姨和她16岁的儿子在这个厂里打工,丈夫在长沙打工,小女儿在老家上学,属于典型的打工家庭。从阿姨的讲述看来,这个厂其实还可以,至少管理相对宽松自由,不会太严厉。虽然工资要低很多,但辞工也相对容易些。另外,据她讲这个厂的正式员工很少,估计就三分之一,大部分都是临时工。她也是临时工,因为辞工会更容易,做到不想做的时候就可以比较容易的走人,正式工会困难很多。但临时工的工资很低,就3.8元/时或者4.0元/时或者4.3元/时,总之很低。但是他们最多埋怨一下,不会想要争取更多。她还讲到,原先曾经有过一个主管觉得工资太低带工人罢工的,最后老板给他们发了工资,但是请了一帮黑社会的在厂门外将几个带头的打了,甚至有一个被打残疾了。面对警方,厂里说是他们遇上了厂外抢劫,之后就再没有人敢提罢工的事了。阿姨还说,厂里的大老板是一个银行的行长,本地人,和劳动局的关系挺好。二老板是个黑社会类型的头头,所以在这里可以如此红红火火地开厂赚钱,还这么黑。在临时工身上,老板每小时就赚了每人两块多钱,暴利啊。

在车间里,进一步了解了一些人的性格和关系,但是能深入交流的太少了。因为没有住同一个宿舍的基础吧,所以交流只能在上班时间,困难得多。要熟悉起来还要等几天了。总体感觉在这样一整天的没有思考的劳作中,自己就快要真的以为自己就是个普通工人了。之前因为自己戴着眼镜,同时周围又有很多大学生和高中毕业生在打暑期工,常被误以为是暑期工。或许慢慢转变身份之后就能更好的建立交流了吧。

现在,每天都有种独自一人的孤独感,需要尽快建立属于自己的交际圈。想起前段时间跳楼的富士康员工,可能有不少也是这种感觉吧。

2010年7月24日 星期六

22:30下班 共12小时

今天看到工厂贴出来的六月份XX厂住宿情况明细,才发现住宿舍的员工果然是相当的少,才115个名字在上边。越来越多的工友说员工辞工很难,基本不批,以前想走的基本都选择自离(编注:“自离”指“自动离职”。与需要资方正式手续批准的“辞工”相比,“自离”更方便,但会被扣掉一个月工资),开始担心自己未来的辞工道路会很艰难吧......

今天有一个宿舍被保安发现上班前没关宿舍的电风扇,每个人被罚了10块钱,据说已经是第三次了。线上的工友显得很坦然,并没有埋怨厂里规则不合理或者罚钱太多的意思,而是埋怨宿舍两个新来的工友不记得关,还说:“看谁钱多,我有工资了他们刚来还没钱呢,看谁有钱”。诚然,这是个事实,可是我希望更多的不是相互埋怨或内斗,期待看到大家对于工厂制度的反抗。可能这也是长期以来逆来顺受下的正常状态吧,习惯了被厂里边管而未曾置疑过。

或许正因为赶货,这两天都加班到22:30,一天工作时间就12个小时,太长了。几乎每个工友一上班就盼着下班,然后边被催促着工作,边不情愿地干着。我们整个线上女生很少,有一个做暑期工的女生。周围几个男生就在那儿不停的开玩笑或者攀谈,经常来点儿黄段子,反正满嘴污秽,弄得女生很无奈,只能默默地做事不理他们。女生在工厂里边的状况确实挺弱势的。

我觉得应该更大方开朗一些,不然真的和自己的工人身份不怎么协调。还有很多要了解的工人信息需要我的进一步深入了解啊。现在的最大问题就是交际面太窄了,认识的人太少,得想办法解决这个问题。

2010年7月25日 星期日

20:30下班 共10小时

出来打工的同学聚会去,难得的机会啊。

2010年7月26日 星期一

22:30下班 共12小时

今天发现自己在生人面前还是挺胆怯的,不自信,不能自我展示。很多原本很好的交流机会一一被自己错过了,已经是第六天了,可最近总是没什么成果,主要是自己的问题。已经和大家熟悉起来了,应该有更多的突破啊,加油!

车间里的阿宝是河南信阳人,今年2月22日来到这个厂。他那边应该有更多关于工厂和他本人的信息可以了解,找机会跟他聊聊,他很活跃,喜欢开玩笑,认识的人不少。

宿舍的那个老乡叫阿华,在手喷工作了将近一年多,去年过年没回家,今年过年准备回家。他今年已经28岁了,还没有女朋友呢,面容稍显老气和木讷。据他讲手喷那边有的戴口罩,有的不戴,他基本适应了环境,觉得没什么。手喷工资相对高一点,大概1800块左右,我们这边就1300到1400块左右。

另外,这两天感受这里真是个黑厂。据说不久前劳动局来检查的时候,厂里提前给那些童工放了假,躲开检查。厂里边临时工中有一部分就是初中生或者初中毕业生。

2010年7月27日 星期二

17:15下班 共8小时

今天因为出货,我们晚上不加班,终于迎来了难得的清闲。可是面对突如其来的假期,我很茫然,不知道怎么办。想想其实很多工友都是这样,有的会选择直接在宿舍睡一晚上,有的会选择去逛街,也有的会选择去玩游戏。因为大家都感觉很空虚......

认识了阿亮,广西人,2月份进厂,决定月底结工资就离职。在阿亮看来,这是个十足的黑厂,员工都拿不到工资只能自离。他也准备放弃7月份的工资了。其实大部分(或者几乎所有)员工都持和阿亮相似的看法并选择和阿亮一样的方式,因为这个厂不给员工辞工批准。在作为强势一方的工厂面前,弱势的工人大多没有什么尝试,哪怕想法都没有,几乎选择了孤立的方式去反抗,以无比“慷慨豁达”的方式对待自己一个月的辛苦劳动。对于独自在异乡漂泊的工人们来说,还有什么别的方式呢?孤立无援的情形下,大概这是最好的方式了吧。

我觉得关于辞工应该是一个不错的话题,应该和他们继续深入探讨,引向集体斗争和法律维权的方向。为什么《劳动法》出来之后虽然企业家们叫苦不迭,可是工人们没有什么欢呼或者好感?因为在他们看来,“企业家”们已经和劳动局穿一条裤子了,找了也没用。法律是走不通的,而且不省事。真是挺烦人的,不过继续加油吧!

2010年7月28日 星期三  

21:30下班 共11个小时

昨晚上12点左右,跟宿舍两个工友聊到这个厂的工资情况。拿阿宝前四个月的工资条看了一下,发现工资给的好低,平均一个小时才4元左右。以六月份以前的比例来算,770元底薪除以22天工作制也应该是4.375/时,加班加倍。也就是说厂里给的所谓计件工资已经低于了按计时计算的最低工资标准,存在克扣工资的大问题,在这种情况下我们是可以主动解除劳动关系并追要经济补偿金的。大家都还不清楚这些,而这个月之后会有几个人离厂,现在最紧要的就是说服他们去同厂里理论,争取自己应得的报酬和权益。明天放假,我试着说服他们跟我一起去法律咨询吧。加油!一定说服至少两个人去。工厂黑,但我们不能放弃斗争!

2010年7月29 星期四

部门放假一天  

今天放假一天,我想争取几个想辞工的工友一起走维权之路。但是突然发现自己难找到相对合适的时机表达自己的想法去劝他们,经过尝试没能成功。晚上跟阿宝聊天的时候发现我错了,真正已经确定了要离开的是新疆的阿明和重庆的阿发,而今天找过来聊的两个河南工友还没决定要走。三月份来厂里的新疆工友阿明十分厌恶工厂的各种黑。他认为当官的也是跟他们一个鼻子出气,但自己肯定不会轻易这样算了,一定会争取自己应得的工资的。我提到法律咨询机构的时候,阿明说现在这样的机构太多了,什么用都没有。看来因为我们之间还没能建立起相对信任的关系,所以没有进展。相信经过继续沟通会有用的,关心、交流并鼓励他走法律维权之路。

和阿宝的交流中,他说平时自己说不想做了只是嘴上说说,心里痛快些,但是过了之后仔细想想,“出厂又能做什么呢?”很迷茫,没有方向。所以也就没有真正辞工离厂的打算了。当说到有些工人出厂后选择转行做生意的时候,他说他也想做生意,但现在没有资本。由此可见,其实在工厂里打工的这些年轻人在思考着自己的未来,但总是很迷茫和犹豫,看不清未来的方向。他们也同样拥有属于自己的小小梦想,尽管可能已经被磨得微乎其微了。

中午跟隔壁405的河南工友也进行了一个相对深入的交流,虽然还不知道他的名字(后来知道他叫阿俊)。他24岁了,86年生,结过婚但后来又离了。交流中可以看到他眼中闪着的点点泪花,心情很抑郁。他说很后悔自己当初没有好好读书学点东西,晃了这么多年青春也就这么过了。他时常脾气不好,可以看出其实他心里一直压力很大,为自己的人生和未来焦虑着。情感的失意加上事业没有未来,让他孤独而迷茫。谁能为他指引方向?我注意到他右手的食指少了一截指节,但因为怕触到他的伤心往事就没敢问,以后再说吧。和阿宝一样,他也是想要离开,但又感觉没什么出路所以没能下定决心。觉得自己的年龄加上手指的问题,又不一定能进别的好厂,所以同样是在这个小黑厂里挣扎着、痛苦着......

来自不同地方、不同年龄、不同性格的两个人却有着相似的心境和遭遇,是什么让他们面临同样的痛苦?这大概是当前仍在工厂工作着的80后们的共同境遇吧。成家?立业?何时才能真正的有定数?挣扎、困惑、迷茫,于是工友们请假、旷工、离厂来排解郁闷的生活状态。一个年龄段的工人们共同的遭遇,意味着一个时代的印记。我想未来还可以继续讨论关于未来出路、个人理想的话题,也可以探讨工人的情感、家庭等方面的问题。成果不错,继续努力!

2010年7月30日 星期五

20:30下班 共10小时

今天厂里边发了六月份的工资,大家都在抱怨工资给的好低,装配部最高工资也就1500元左右,而且是上班全勤没有请假和旷工。由此我们可以发现其压榨工人剩余价值的特征有多么明显。算下来每小时就4元钱左右(加班和普班一样算),而六月份东莞市最低工资标准上调到920元/月,也就是5.227元/时,工厂严重违反了《劳动法》的相关规定。一片骂声之下,大家慢慢习惯了,继续着每天的工作。或许对于很多人来说这就是命运,没有办法改变的吧。他们或许于现实太无奈,于法律不了解吧。这就是现在厂里的工人,群怨而无群力群策之可能,以至于资本家如此气焰嚣张地剥削着工人的劳动!工人们,觉醒吧!

更无语的是即将辞工离开的阿明工资只有960元,与其他员工差了足有600元之多呢,这是多么大的问题啊!克扣、剥削如此鲜明,简直无法无天。我不断鼓励阿明通过法律途径获得工资甚至更多的赔偿,但愿他能相信我并这样做。这几天应该是向大家宣传《劳动法》,动员大家通过斗争获取自己应得利益的最佳时机吧。多给大家解释明确的法律规定,并给大家一定能成功的信心。越动摇越是做工作的最佳时机,我一定不能退缩,要前进!

2010年7月31日 星期六

21:30下班 共11小时

这个厂有问题的地方太多了,我开始怀疑这还是个厂吗?太黑了吧。整个东莞还不知道有多少呢......事情的发展和我的预想差距真大,几个人决定离开了,而我还没有机会进一步引导他们。他们能通过法律途径去争取自己的权益吗?我们能不能走向自觉自为之路呢?就目前形势来看不容乐观。在强大的敌人面前,因为没有信心、没有成功的先例,他们会选择退缩和放弃。只怪对手太强大?为什么在工人看来《劳动法》是行不通的?为什么大家提到法律就摇头?政府的公信力、社会的公平在哪里?无处可寻,工人阶级只有依靠自己了,而我们自己的力量却在强大的对手面前显得那么微弱。团结,以集体——阶级的名义去战斗,又谈何容易。何时才能实现阶级认同,何时才能有阶级的自在到自为?我无从寻找答案......迷茫。

2010年8月1日 星期日

17:15下班 共8小时

这里加班从来都是强制的没有任何所谓的自愿可言。这样的情形下,大家都敢怒而不敢言,心中郁闷无处发泄。只有默默承受着一切变成正常的事情,或愤然离厂以示不满和反抗(但将丢掉一个月工资)。

小喜子是我们拉上的员工,六月份来到这里,以前在深圳做了一段时间,西乡和龙华都做过。因为这里有熟人就进了这个厂,感觉挺失望的,刚进来一个月就开始消极怠工、旷工了。现在毕竟已经做了一个月了,虽然不想干了但也就先做着,估计等做满三个月就辞工了。他来自湖北宜昌,和我年龄差不多,依然漂泊流浪着。我感觉和他是可以继续深入交流的。另外,隔壁的河南小伙儿阿俊决定自离了,明天就出去找厂。和戴红帽子的阿发一样自离,7月份的工资泡汤。另一个舒永亮也自离了,出去找另外的厂,据说阿亮已经成家了,小孩都已经两岁了,真没看出来呢。

2010年8月2日 星期一

21:30下班 共11小时

小喜子家有两个兄弟,他是哥哥,弟弟在上大学,下学期大二。其实他今年已经23岁了,比我大两岁。已经在外边打工两年多了,之前是在老家那边的技校。随着一个辞工,五个自离,整个拉上一下子少了很多人,尤其是做的时间较长的就更少了。现在做各种事情都开始显得困难。

2010年8月3日 星期二

21:30下班 共11小时

现在感觉每天时间过得很快,而且每天就像是在走过场一样,没有多少收获。好像自己也开始失去访谈和交流的激情了。这个厂的人差不多都想离开了(能离开并能找个好点的厂),但又只有无奈的选择继续奋斗。我该离开还是该继续坚持?似乎已经没有什么成果可以发掘了。但再想一想其实可能是自己不够用心吧,本来有很多可以掌握了解的东西,再继续几天吧。

2010年8月4日 星期三

21:30下班 共11小时

早上六点多一点时阿宝就搬东西走人了,有些突然。要去徐福记的食品厂,或许工资不错,条件也比较好吧。下午阿明也把东西搬出去了。今年三月份的时候,阿明拿着这学期高三的学费和另外两个同学结伴背着父母从新疆一路南下来到了广东,后来辗转来到这个厂。后来两个同学相继被“骗”回家去了,只有他一个人坚持留了下来,直到现在辞工出厂。因为没有存什么钱,每个月工资都是被直接花光,最后只有拿到厂里给的结算的六月份工资1100不到。他原想回家,可是没什么钱感觉不好意思见父母。他说他之后想去贵州,再回老家四川,所以决定存钱到年底。他爸劝他回去学点东西以后再出来,现在这样混没有好结果,只是在浪费青春。阿明虽然今天出厂了,可是依然不知道去哪儿,或者以后怎么办。他想暂时和阿亮一起混混,前途未卜。

今天听小喜子讲其实他已经出来混好多年了,2001年他14岁时就辍学了。出来先在北京好利来食品厂里做了几个月,工资1300/月,挺不错的。后来在2008年经济危机时停止打工回了家,然后上技校学开挖掘机。再出来后先在本地找了一个工作做了一段,但只有几百块一个月。后来就去了云南,在那边做建筑工程,开隧道什么的,工资2600元/月左右,但是每天工作量巨大,环境相对恶劣。做了约8个月,觉得工资太低,于是拿着6千块钱来了广东,可是在广东一直没找到工作,后来在深圳的很多厂都做过,最后经熟人介绍来到这个厂。其实他打工的时间挺长了,而对于未来没怎么想过。奔波多年却未能得志。

我发现这些在外边奔波的年轻人会不断找寻志趣相投之人,并通过他们之间的关系来帮助自己找厂,去开辟新的空间。他们尽力建立并巩固自己的关系圈,以便以后可以轻松地利用这些关系做点事情。这就是外来流浪者的故事,以及他们应对和维护自身的方式吧。

后记

我是如何走进工厂里的?

给爸爸打电话的时候,他们总会对我说:“你在学校好好学习,不用担心钱的问题,我和你妈会想办法的”。打工的工资那么低,他们怎么去想办法?

每一次回到家中,父母的头上又多了好多白发。身体健康强壮的父亲也早已不及当年。听母亲说,父亲为了钱来的更快,去做“包工”,一天班的劳动量相当于两天。为了说服父亲不要做包工,我不知跟父亲聊过好多次。每次他都说好的,但后来还是去了。我知道父亲怎么想的,可我又能为父亲做些什么呢?

为了省路费,每次过年父母都不能回家,只有奶奶和外公、外婆在家里独自过年。难道我的父母不想家吗?她们真的很希望加班,只要能供儿子上大学,能让儿子在大学里面过得体面一些,他们再苦再累都值得。可是,我不希望有人说那是因为我父母想加班。我父母虽然没有多少钱,但他们不会在乎钱,更不会像资本家一样去疯狂地追逐利润。千千万万的农民工都跟我的父母一样,他们是父母的孩子,是儿女的父母,他们有自己的家庭,他们都希望自己的孩子跳出“农门”。他们想加班?

自己去加班试试看吧——坐着说话是不会腰疼的。

进厂前很多事情并没有想得那么清楚,比如,我为何选择进厂。有了真正的工厂经验后,才意识到让我走进工厂的正是自己的生命经验。而我在学校里恰恰时常忘记了这些。我们的父母就是打工者,在我们成长过程中他们有好多年在外面的城市打工。我们因此抱怨过,甚至跟他们疏远了;我们也因此向同学炫耀过,因为外面的世界极具吸引力。我们也知道父母在外打工很辛苦,但我们毕竟只能看到他们过年时带着钱和礼物回来的样子,也只是就这样在学校里花着他们的钱,而他们为了这些钱在流水线上劳动时的样子我们从来不清楚。但因为我们的生命经验,似乎一直隐秘地对打工者有一种亲近感,虽然自己从未想过这个层面。也正是因为这些生命经验和在此之上的亲近感,我们在学校里走进了社团,走进了打工者的状况,也走进了工厂。在走进工厂和打工者时,我们真正连结到了自己的历史。

大二下学期,我加入了学校的马克思主义研究社团。社团的同学们不但俭朴而且怀着一颗忧国忧民的心,一起探讨国家的问题和解决这些问题的方法,他们的一些思想和理念深深吸引了我,同时也感觉到了自己的渺小。跟他们在一起学习讨论的时候,总感觉自己插不上嘴,因为每当他们说出一个理论或一个观点的时候,我总会感觉好惊讶。其间,一个关注工厂工人的NGO来社团,他们讲了一些工厂的基本情况及工人在工厂里的生活。这让我大吃一惊,原来工人们的生活这么苦!他们干着最苦最累的活,却拿着最低的工资,过着最苦的生活。于是我决定暑假和他们一起走进工厂,走到工人这个群体中去。

离开工厂后的反思

转眼间从工厂出来已经有一段时间了,我也重新回到了原有的生活轨迹,上课、逛街、吃饭、自习,仿佛暑假里面的一切从来没有发生过。但是工厂的生活却像是影子一般跟上了我,连在梦中都是分秒必争地去打卡,生怕一不小心迟到了,被拉长骂,工资还没拿到。离开工厂后,我们片刻不停留地回到了我们“本来的”生活,坐在明亮的公寓里或家里软绵绵的床上。虽然脑袋里还想着工厂的事情,但我们的身体已经确凿地离开了,逃离了那一连多少天的疲累和压抑。但我们的那些工友兄弟姐妹呢?他们还睡在一样的地方,站在一样的地方,没办法真的逃离。

进厂后觉得现在的大学和工厂很相似。开发区像大学城,工厂像大学,工人和学生太像了。工厂里的车间就是课堂,学院领导像班组长。进厂和上学都是为了吃饭,工厂生产规格质量相同的产品,而大学生产一样的学生,大学生与工人都不知道未来。离开工厂,感到很无奈,不知道我们是否有希望,不清楚未来会发生什么变化。曾经在课堂上或书本上的经济学、管理学、政治学或社会学,不论我们是认同还是批判,都是要引用更多理论来辩论的。工厂的经验当然有助于我们回头审视那些理论,更重要的是这些经验让我们跟那些知识连结了起来,不论是反抗的连结还是结盟的连结。那些知识正是在谈论“我们”的,这使得我们更有动力也更有立场去介入那些知识。但这种介入又常常被刻意忽视,因为它是对现代的、为权贵、为资本服务的知识体系的颠覆。并且,这种介入与象牙塔内的谈论是截然不同的,或许我们可以将这种不同的东西描述为——工厂的经验重构了马克思主义的知识结构和对未来社会的追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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