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燈旅人
提燈旅人

天馬行空、愛做白日夢的人。希望能到處旅遊,邊走邊寫。

延誤十二年的列車 —﹙十﹚「HELP」

這是一個不眠夜。

匆匆結束沉默的晚飯,沒有一句「晚安」便爬上冰硬的床褥,迫不及待闔上沉重的眼皮。耳邊偶爾傳來火車劃破甜夢的噪音,但也不如內心的躁動不安,吵得讓人無法入睡。

李語眼睜睜地盯著天花,直到再也按捺不住滾燙的身體,輕手輕腳地爬下了床。她不知道,另外兩人眼睛閉著,卻是醒著的。

半夜三點多,李語走出燈火通明的火車走廊,空無一人顯得空虛寂寞。

李語坐在走廊的椅子上,渙散的眼神掃過窗外荒涼的景象。微弱的月光不夠照亮每一草一木,幸運得到月光眷顧的正沉浸在甜美的夢鄉,得不到月光撫慰的只能瑟縮一隅,於夢囈裡祈禱著黎明趕快到來。

亂飄的思緒漸漸沉澱。李語的視線轉而聚焦手機屏幕,靈活的指尖在上面跳舞。

她在寫旅行日記。從旅行的第一天起,在每個深夜睡前,她都會利用任務程式上的記錄功能,寫下當天行程中瑣碎卻不願丟失在腦袋黑洞裡的事情,以及珍貴得害怕會被時間沖淡的感想,而且開啟了屏蔽模式,除自己以外的人,均不能查閱。暫時不能查閱。

正如洪紫嵐曾經說過的,就算馬彥彤無法一起冒險,我們也可以在旅行中留下些甚麼,讓馬彥彤能感受我們所感受的。

今天的日記標題是《沒有自由、清高的作家,只有對現實低頭的弱者》。

馬彥彤若看見這個標題,大概瞬間就懂。

四年前,李語毅然向全職作家的夢想邁進。一開始成功出版了一本書,市場銷情不錯,覺得未來充滿了曙光。可是,日子並不如此順利。接下來的兩年時間裡,李語一直寫不出讓出版社再投資、讀者再支持的作品,一次一次的挫敗擊垮了信心,摧毀了熱情,日子過得渾渾噩噩、垂頭喪氣。直到一年前,以往辛苦工作存下的積蓄幾近花完,生活潦倒得不敢面對家人和朋友,李語不得不認清自己是個毫無天賦的作家,心灰意冷地放棄了夢想,重投社會庸庸碌碌地工作。

這些只有馬彥彤知道。李語起初並不想給任何人知道,畢竟不擅長在家人、好友面前承認失敗,亦不敢面對內心的愧疚。

李語不怪責洪紫嵐白天說了那些話。自己沒有用心了解洪紫嵐,還有馬彥彤和方茜,也不願意袒開心扉讓朋友了解自己,哪有資格輕易批判別人,哪有原因生洪紫嵐的氣?

雖然現在是夏天,但凌晨時分的空氣使人背脊發涼。李語緊抱著手臂,朝玻璃窗吹了一口氣,霧氣在憔悴臉容的倒影上綻出一朵透明的花,生命卻短暫得讓人惋惜。

微涼的空氣竄進鼻孔,李語打了個噴嚏,腦海裡突然閃過白天老伯難以啟齒的模樣。

思緒又亂成一團。

李語緊抿嘴唇,盯著手機屏幕發愣。應用程式的介面上顯示著一個「HELP」的選項。那家科技公司曾經說過,如果在旅行中有任何需要或緊急狀況,都可以透過程式向他們求救。

一會兒,天色開始變得明亮,雲朵被染成一片橙一片黃的,加上靜謐的村莊和銀光粼粼的湖泊,是一幅美得挪不開目光的畫作。

轉眼,火車進入了一條隧道,在漆黑下快速地前進。隧道裡刺眼、亮黃的排燈被拉成一條一條往後呼嘯而過的流星。

李語看著剛才按下、閃閃發著紅光的「HELP」。

或許是瞳孔不適應,眼前浮現出一條條耀眼的光線,同時閃著一點一點讓人心慌的紅光,黃線與紅點互相交錯,視線變得模糊不清。

突然,李語感覺腳步輕浮,天旋地轉。閉上眼睛,兩手扶著牆壁,深呼吸。待眼睛再次睜開後,火車出了隧道,窗外又是一片灰暗的荒涼。

大概是睡意終於來了。李語抬眼一瞟,卻發現並不在自己住的車廂。嗯?我剛才走了這麼遠嗎?正轉身準備回去自己的房間,身後忽然響起了推門聲。

回頭一瞥,李語頓時瞠目結舌,愣在原地。

「馬彥彤!」

身穿深藍色睡衣、披著散亂棕紅長髮的馬彥彤揉著眼,聽見聲音擰過頭來,一臉訝異地盯著李語。

李語跑了過去,緊緊摟住馬彥彤。

「你怎麼會在這兒?」馬彥彤的語氣非常興奮,在李語耳邊尖叫道。

李語放開馬彥彤,激動心情久久不能平復。「甚麼呀!是你叫我們來的!」

「你們?」

「對啊!我、阿西和紅紫藍!原來,你真的一直都在!」

「她們都在這兒?」

「當然!是你安排我們來的!而且規定『不可拒絕』的,不來也不行!」

「額?甚麼?我不太懂……不過大家竟然都在,真的太驚喜了!」

李語注視著馬彥彤真誠且喜極而泣的表情,感覺不太對勁,重逢的笑容瞬間從臉上褪去,兩手從馬彥彤的肩上滑落。

「你剛才說……你不懂?」李語的瞳孔在劇烈震動,用疑惑和驚恐的眼神打量著馬彥彤。

「嗯。」馬彥彤一臉不可思議的樣子,讓李語更惶恐不安。那麼,冒險任務是甚麼?是誰安排這一切的?讓她們來了又有何目的?

李語背脊滲出冷汗,全身毛孔擴張豎起。

「那麼……你來這裡幹甚麼?」

「旅行啊!不然呢?但我是一個人來的,沒想到這樣都能遇見你們,我們太心有靈犀,太有默契了吧?」

李語嚴重懷疑馬彥彤在演戲。馬彥彤可能出於不知明的原因,計劃暗中陪朋友出來旅行,說不定想監察朋友到底有沒有全心全意完成自己設置的任務,卻預料不到被凌晨睡不著覺、出來閒逛的朋友撞見,只好佯裝甚麼都不知道;又或者馬彥彤一直躲避著朋友,忽然被發現了,羞於承認自己策劃了這趟旅行,所以裝傻找下台階。

不過,這……太不像馬彥彤了。李語在心底一一否決。可是,由被邀請來旅行開始,一切早已偏離了馬彥彤。

「欸!發甚麼愣啊?」馬彥彤拍了拍李語的手臂。「她們倆在睡覺吧?你幹甚麼不睡?難道你在夢遊?」馬彥彤翹起嘴角。

李語支支吾吾,頓時不知如何回答。

「你看著我的眼睛!」馬彥彤聽話地撐開惺忪的眼睛,全神貫注盯著李語深邃的眼眸。

「認真地告訴我,你不知道冒險任務的事情?」

「甚麼冒險任務?」

「應用程式呢?」

「應用程式?哪個?」馬彥彤緊蹙眉頭,一臉懵然,覺得李語的問題莫名其妙。

「那麼……你之前為甚麼一直躲開我們,不和我們聯繫和見面?」李語一直很想知道。除了因為馬彥彤痛恨她們一直不把朋友和承諾放在心上,李語真的想不到個究竟。

「我?甚麼時候?為甚麼要這樣做?」馬彥彤指著自己,露出難以置信的模樣。李語每問一個問題,馬彥彤總是覆述反問道。

李語凝視閃爍著的眼眸,在燈光下忽明忽暗,心裡徹底慌了,顫抖發白的嘴唇擠不出半句利索的話。

難道我們一開始就中了神秘人的圈套?我們都被某人騙了,以為這是馬彥彤搞鬼設計的甚麼冒險任務?我們來了之後,下一步行動是甚麼?那人是誰?有甚麼目的?不對!那句無厘頭的暗號只有我們四個人知道,而且這趟火車旅行是我們十幾年前的約定,外人怎麼能知道一清二楚呢?再說,收到邀約後,我們確實一直找不到馬彥彤對質,這一切會不會太巧合了?

「我覺得現在,我們四個需要坐下來討論一下……」

「等等!」馬彥彤打斷了李語的話,「見到你太高興了,我都幾乎忘了,」馬彥彤突然在原地急跺腳,「我是半夜尿急出來上廁所的!待會兒再聊!」說完,匆匆跑去了洗手間。

「欸!」李語無奈看著消失在走廊盡頭的身影,腦袋被一大堆無從入手的疑問塞滿,撐得嗡嗡作痛;新的不安和惶恐在心底翻攪,但同時一塊壓在心臟一夜的大石消失不見。

起碼找到了馬彥彤。

李語回頭,列車剛好駛出黑暗的隧道。剛才灰濛濛的天空又明亮了起來,月亮已不見蹤影,天邊塗上了一抹耀眼的金色,給孤寂的萬物帶來溫暖。

視線為迷人的日出停佇,驟然,李語想起了甚麼。

火車不是早就出了隧道的嗎?李語記得在遇見馬彥彤之前,火車已經穿過短短的隧道。

難道火車又進了一條隧道,剛才沒注意?

李語一直不見馬彥彤回來,無法抗拒的睡意卻在不適當的時機波濤洶湧地襲來。李語感覺頭暈目眩,眼前發黑,眼皮下墜,兩條腿開始不自主地哆嗦。

還是先回去睡覺吧!

李語擔心再不回自己的包廂休息,可能會直接暈倒地上。

早上醒來,其實不早了,窗外烈日當空,熾熱的陽光穿過窗簾間的縫隙,傾瀉而入。

洪紫嵐和方茜安靜地坐在下鋪床吃著午飯。睡在上鋪的李語掙扎著抬了抬頭,瞥了兩人的頭頂一眼,又癱回床上。

方茜聽見上鋪的動靜,開口喊:「起床吃飯吧!」

李語敷衍地「嗯」了一下,不情願地嗓音冒出濃濃的睡意。

方茜站了起來,搖了搖李語的手臂,見沒甚麼反應,便湊近她倦怠的側臉,低聲喃道:「我們都在等你起床。」

雖然在夢境與現實中徘徊不定,但李語仍然聽出來這句話背後隱藏的意思。

「噔」一下,眼睛一睜,醒了。

三人一同坐在下鋪,李語和方茜坐一邊,洪紫嵐坐在對面。三人各捧著一個盒飯,默不作聲地吃著,口裡的飯菜卻難以嚥下。外面的鳥兒在晴空萬里下多重和唱,蟬兒在茂密的樹林裡吱吱喳喳,蜿蜒的河流在潺潺伴奏,相比車裡靜得尷尬的氣氛熱鬧多了。

「對不起!」洪紫嵐吐出一句在心底重覆了一夜的話。終於有一句勇敢地蹦了出來,洪紫嵐呼了口氣,感覺釋放了一些。

李語和方茜愣住了。洪紫嵐以前絕不會輕易道歉,現在竟然比她們更早說出來。

洪紫嵐想了一晚,是自己太衝動了,說話有點兒過分了。

「我也有不對。」李語低垂著臉,平淡地說道。

這麼一點兒事,誰道歉、誰先道歉,在十八年的友情面前、在經歷三十年的高低之後,真的是小事一樁,不值一提。

「我根本沒有生你的氣!」方茜補充道。

下一秒,三人笑逐顏開,一切又回歸平常。

「鯉魚,這件事不許寫進你的書裡!」洪紫嵐嚴正警告著。

李語炯炯的眸光瞬間黯淡了下去。洪紫嵐注意到了,正想開口問「怎麼了」,卻被方茜打斷了。

「咦?我們按了「HELP」嗎?」方茜忽然發現應用程式顯示著曾經「求救」的訊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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