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燈旅人
提燈旅人

天馬行空、愛做白日夢的人。希望能到處旅遊,邊走邊寫。

延誤十二年的列車 —﹙九﹚爭吵

李語試探性地敲門。

開門的是老伯。

李語瞄了一眼房內,只有老伯一人。

「可以進來嗎?」

李語兩腳隨著火車輕輕左右擺動,站在狹隘且陌生的包廂裡有點不知所措。

「來坐這邊吧!」

「找我有事?」一頭霧水的老伯先開口。

李語嚥下口口水,兩手不自然地搓揉著大腿,視線飄出了窗外,一臉猶豫。

「嗯……對了,一直沒有自我介紹。我叫李語。」

「您好!身邊的人都叫我文叔。」

「文叔,是這樣的……」李語頓住了,緊抿著乾涸的嘴唇,內心在反覆糾結,感覺心臟的律動開始紊亂不齊。

「請問……您知道有關於應用程式設計任務的事情嗎?」

一開始,李語不確定自己的揣測是否對的,但現在看見老伯驚慌愕然的樣子,心裡瞬間有了底。

老伯感覺想迴避甚麼似的,可是發現李語真摯的目光後,不好意思撒謊回絕。

「知道一點吧。」聲音小得差點兒聽不見。

李語盯著老伯閃躲的眼神。她肯定老伯不只知道一點兒,而且已經猜到接下來她會問些甚麼,才會有所避忌。

這樣的話,代表問對人了。

「可以告訴我您知道些甚麼嗎?」

「額……我……其實也是因為任務而來的。」

李語驚訝得瞠目結舌。李語以為老伯會知道甚麼是因為他或者家人、朋友曾經在這種科技公司工作,又或許認識有類似經歷的人。沒想到,他和她們一樣,是因為應用程式的任務而開啟這趟旅程的。

「那麼……文叔,您的任務跟我們一樣,也是『無法拒絕且沒有時限』的嗎?」李語猜測,年紀老邁、行動不便的老伯堅持一個人來需要不少體力的長途火車旅行,大概也是因為無法選擇。

老伯沉默不語。

李語顧不上老伯發青的臉色和微顫的嘴唇,忍不住追問下去,「為甚麼呢?一般不會是這樣的吧?太不可思議了?」

這個問題一直困擾著李語三人。她們深信,這趟旅行背後並不那麼簡單,而且當事人至今依然不見蹤影,讓人不得不胡思亂想。究竟馬彥彤是有多恨她們,才一直不願意露面,才會委託第三者來強制她們必須兌現十多年前的承諾。再者,一個商業產品究竟為何『無法拒絕』、可以如此約束其他人?

「嗯。是吧……」老伯支支吾吾的,臉色變得更難看了。房間裡沉重的情緒彷彿凝結了空氣,讓人感覺快要窒息。

或許老伯不知道。或許老伯知道甚麼但不懂得該怎麼說,又或者認為不要說比較好。李語在心裡替老伯向自己解釋道。

算了,何必為難一位不認識的老人家,人家又沒欠你的!

「文叔……」李語打破了令人坐立不安的死寂,「可以八卦一下是誰給你設置任務的?」

老伯露出勉強的微笑,眼角和額頭的皺摺更明顯了。「我老伴。」

「她怎麼不一起來呢?」

「她……去年年底因病去了。」

老伯的眸光黯淡下來。

李語感覺說錯話了,連忙道歉。

「沒關係!人老了總會走到那一天,我們早就有心理準備了,能走得舒服也是一種福分。」

「不過,人生匆匆,總會留下遺憾。當年結婚時我承諾過我太太,下半輩子要多結伴出去旅行走走,可是後來為了養家,我忙於工作,沒有珍惜兩人相處的時間,現在只剩下我一個人孤伶伶來旅行了。」

老伯說著,垂下頭,怕李語發現自己眼泛淚光。

「來這兒旅行是她的心願。」

心願?

「她臨終前,躺在病床上對我說,就算她走了,我也不要窩在家裡一個人傷心,心裡帶著她去環遊世界。這啊,才是我任務中的第二趟旅行,我總共要去五趟呢!真的很累啊,但無論如何也要繼續,直到我百年歸老!」

老伯皮膚鬆垮、長滿老斑的手緊攥著心臟的位置,一顆透明的淚珠輕輕滑過蒼白、粗糙的臉頰。

李語鼻子酸了。雖然才剛認識老伯,也沒見過他的老伴,卻被他們感動。

暫別老伯,李語慢慢走回自己的車廂。

火車正駛往西伯利亞伊爾庫茨克。窗外是一片片綠油油、生氣勃勃的平原,飛速地倒退著,掠過茫然的瞳孔。

前行的列車突然響起一首俄國的民謠。民謠旋律輕快,李語感覺在哪裡聽過,但記不起了。

塞滿疑問的腦袋無法抽空欣賞輕鬆的音樂,而是不停浮現老伯的表情,一遍又一遍地咀嚼剛才的對話。驟然,李語想到了些甚麼,惶恐如一塊大石砸向胸口,心臟直線墜落,心跳戛然停止。

雙腳也接著軟了。李語扶著走廊的牆壁,挪了兩步,腳卻被拴了兩根粗大的鐵鏈似的,寸步難行。瞳孔震裂般睜大,手開始不自主地顫抖,氣管被蔓延的恐懼堵住,呼吸變得短促微弱。

不會的!

不安的心反覆地唸著。

李語不記得自己怎麼走回房間了。她依稀記得有個外籍乘客走過來,用不標準的英語問她「沒事吧」。

此時洪紫嵐正站在包廂門外,與一個陌生女人交談著。

「唉唷,不要這麼說,您也長得很年輕啊!來,這是我的卡片。您回去後,記得一定要聯繫我,我為您定制一份最合適的人壽保險計劃。」

李語斜了洪紫嵐一眼,陰著臉走進包廂。

方茜剛和調皮的女兒講完電話,憋了一肚子的氣。

「去了哪兒?」方茜看著臉色泛白的李語在對面坐下。

「沒有。」冷淡的回應,像極了剛才電話裡方茜的女兒。

方茜發現一張平常淡定冷靜的臉上浮現了些許慌亂,直覺事情不太對勁。

「你大白天見鬼了嗎?」

「欸!鯉魚,你剛才那是甚麼眼神?」洪紫嵐氣沖沖地走進來,向李語表示不滿。門外那個陌生女人已經走了。

「我們是來旅行的,不是來撓生意的。」李語的語氣異常嚴肅,像在訓斥洪紫嵐。

「甚麼?我……剛才只不過是巧合遇到同鄉,閒聊了一會兒,人家知道我在保險公司工作,說有興趣想多了解一下保險而已!」洪紫嵐激動地反駁道。

李語沒有回話,連眼睛也沒看對方,而是盯著車外一直往後退的風景。

「欸,你到底在發甚麼脾氣?你認為我是這麼愛賣保險,這麼愛錢麽?」

李語一語不發,擰頭瞄了一眼洪紫嵐擱在桌上的名牌錢包。方茜坐在一角,同樣不吭一聲。

「我當然知道我們是來旅行的!你們以為我很渴望日夜接到那些煩死人的電話,放個假都不能輕鬆一下?誰想為五斗米折腰?誰不想當一個幸福的家庭主婦,有老公給吃的給穿的給錢花;或者當一個自由自在、不用卑躬屈膝又能裝清高的作家?」

「夠了!吵甚麼呀!還以為自己是小孩?」方茜從椅子上彈了起來,朝紅了眼的洪紫嵐大吼。

洪紫嵐憤然地瞪了兩人一眼,然後轉身奪門而去。方茜頹然坐下。

耳邊縈繞著刺耳的氣話,腦殼隱隱作痛。劇烈的爭吵後,包廂內遺下可怕的沉默與火車「隆隆」的漠然。

在第一次一起出國的旅行中,她們第一次吵了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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