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世芳
馬世芳

台灣廣播人,寫作者。

西西,謝謝

謝謝她教會了我,無論世道如何流轉,仍要對一切知識保持天真與好奇,對一切美麗事物保持感激和欣喜。是她讓我知道,你可以用溫柔堅定的眼睛,直視人間的殘缺和不堪,並且,始終相信人性的良善。是她讓我知道,文學,確實可以讓人世更美好。
圖取自《明報週刊》

「在認真的遊戲裡,在真實與虛構之間,我以為講故事的人,自有一種人世的莊嚴。」

── 《母魚》後記,一九九○年八月

以前打開西西的書,一面讀著,心裡也知道西西此時就在土瓜灣的家裡。或者正在用她病後的左手寫些什麼,或者正在讀一本讓她讚嘆或蹙眉的小說,正在砌一幢娃娃屋,也可能,正在一針一線縫一隻毛熊一隻猿猴。

現在不一樣了,讀著她的書的時候,心裡知道土瓜灣的屋子空蕩蕩的,主人已經不在了。那些書,一下子都變成了遺作。

仔細想一想,人世間所有的書,或遲或早,都會變成遺作的。大部分的書,甚至還來不及變成遺作,就絕版了。我應該是幸運的,有幾十年的時間,和西西一起活在這個地球,和她一起踏過曲曲折折的歲月,在許多書初初面世的時候,就熱燙燙地讀了。我很高興,遠遠地當了幾十年西西的粉絲。儘管終究是沒有能夠親自見到她,當面說一句謝謝。

設若有人問我,該怎麼讀西西呀?她是一位怎麼樣的作者呀?我可能會先從她自己怎麼讀小說開始說起。

西西說,她讀一本小說,會先速速翻過整本書,讓紙頁像電影畫格那樣連續飛過,看文字段落的密度,大概就知道這是怎樣的一部作品了。有的作家喜歡意識流,標點符號珍惜著用,大段文字壓在一起,整頁密密麻麻。有的作家喜歡用對話推進情節,頁面就會有許多分行的空白。有的作家善寫短句,頁面便會充滿標點的空隙,像雕花透光的窗櫺。有的作家索性在書裡穿插全黑全白的頁面,打斷閱讀的節奏。她提過一個作家並不裝訂他的小說,紙頁全散著裝進一個盒子,想照什麼順序讀,悉聽尊便。

那麼西西自己,又是怎樣的呢?你把她的書都拿出來,照她的辦法快速翻過,唉呀,竟像是遇到了許多風格各異的作家。若是小說,有時版型疏朗有致,常見短句並列的大段對話,在敘事中轉換呼吸。有時不同字體並列,甚至夾雜外文和數學符號,直排忽然變作橫排。有時篇章綿延連串,偶爾不加標點,整頁字句壓得密密實實。有時一段一行,整篇寫成試卷模樣。你時不時還會翻到各種樣子的插圖,其中不少是她自己畫的。若是隨筆、影話、閱讀筆記,圖片出現的密度更高。快快翻過去,各色圖片飛呀飛,像走馬燈。後期的書多了精印的彩圖,更是漂亮。光是這樣速速翻,你也會知道這位作者對電影、建築、繪畫、雕塑、攝影、設計、漫畫、民藝,都有深深的興趣。她是一位熱愛「看圖說話」的作家,總是睜著好奇的眼,總能採掘出數不清說不完的故事。

她說自己是「從看小說裡學寫小說」,作為一個讀者,一般來說她「並不在意作家寫了什麼,而留神他們怎麼寫」。於是你知道,西西不但是一位說故事的高手,論「書可以寫成什麼樣子」這件事,她也是無畏的探險家,一直到八十三歲定稿的長篇小說《欽天監》,她仍在探索書寫的邊疆。

所以,作為一個真正的西西迷,你起碼應當會在兩件事情上受她影響:其一,你自己也會忍不住想寫點什麼(寫作原來可以這麼好玩)。其二,你會買更多的書(你想認識她喜歡的那些作家,那些掌故,那些上天下地的知識系譜)。

讀到《欽天監》結尾的句子,不禁眼眶一熱。她的至友何福仁說,那就是她想和讀者說的話:

「我們並不怕。人世匆匆,有什麼可怕的。」

那麼,該怎麼讀西西呀?我會說,只要喜歡上她的任何一本書,或遲或早,你都會想找齊她的所有作品。幸好,書,並不是矜貴的物事。省下幾條牛仔褲幾件襯衫的錢,你就可以擁有一整排書架的西西,可以讀一輩子。

是大學一年級的時候吧,我坐在空蕩蕩的教室讀《手卷》裡的短篇小說「雪髮」,故事敘說南來我城的男孩,不懂得同學的語言,又被學校老師目為頑劣份子。男孩在校園踢著母親用銅錢為他縫製的毽子,遍地落花竟被老師誤為踢毽子踢出來的紙屑。後來,他爬上高高的樹梢,任輝煌的花雨落滿全身。老師同學都奔到樹下仰頭張望呼號,連體育老師也爬不上去,最後消防車來了,男孩上了新聞......。西西用了大段大段情景交融的文字細細敘說男孩爬樹的心理活動,我讀罷闔上書,整個人恍然仍在故事裡,心裡有些什麼深深地被撫摩、療癒了。黃昏的陽光斜斜照進課室,我對這位小說家充滿感激。

許多年之後,我也變成了一個寫字為業的人。我認識了她的出版社主編,甚至在以她為主角的紀錄片裡露了臉,還厚著臉皮,為她早年專欄結集的《試寫室》寫了一篇小序。當然,我也去過許多次香港。然而,我始終沒有能夠見到西西。我知道她從來不愛應酬,見了生人也往往沒有什麼話好說。長輩身體始終不好,我知道不該驚擾。就這樣遠遠地當一個粉絲,知道她還在寫,還在縫著毛熊,我很安心。

或許,我早該寫一封信給她道謝,如今自然已經太遲。若要寫這樣一封信,我想,我會從一九八九年夏天那個下午,十八歲的我翻開《我城》說起。那本書,把那個小文藝青年從虛無孤憤的深坑裡拽了出來,讓我知道,溫暖明亮的文字也可以如此深刻如此迷人。

西西讓我知道,即使擁有深不可測的知識和教養,你仍可以保有孩童的好奇和天真。她有著不可思議的才華,為人卻如此平和。後來,我也算見識過江湖,變成了別人眼中的大人,西西始終是我心目中「最好的大人」的榜樣。

她回顧自己六十年代「存在主義時期」的作品,說到彼時許多大好青年感覺迷惘孤獨,覺得生命沒有前景,人生並無意義,有的朋友甚至自殺。她說那時她並不真的知道存在主義是什麼,「並不了解其積極的一面,不懂得推大石上山的道理」。

當年那個讀《我城》的十八歲小青年並不知道,多年後他也會變成講台上的老師,年年面對滿滿一屋子百多位經常自覺茫然虛無的大好青年。西西告訴我的重要的事,我也會換個方式,告訴這些大孩子。

我還想謝謝她教會了我,無論世道如何流轉,仍要對一切知識保持天真與好奇,對一切美麗事物保持感激和欣喜。是她讓我知道,你可以用溫柔堅定的眼睛,直視人間的殘缺和不堪,並且,始終相信人性的良善。是她讓我知道,文學,確實可以讓人世更美好。

── 那麼就再見了呵。謹以這篇小文,敬致我不曾謀面的恩師西西,代替那沒有能夠當面說的一句,重重的,謝謝。

(寫給《明報週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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