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世芳
馬世芳

台灣廣播人,寫作者。

無家想歸

按:寫給《小日子》的專欄稿,雜誌鏈結見此

魏如萱和盧凱彤,2017年7月攝於魏如萱「末路狂花」演唱會。

歌手魏如萱的兒子剛滿週歲。她說:自己並沒有母愛的記憶,沒有和父母生活的經驗,「這一塊整個是空掉的」──她父母很早離異,三歲之後就沒見過母親,小時候是奶奶帶大的。她回憶在花蓮的童年,身為長女,大人總說:要聽奶奶的話,要照顧妹妹,她也習慣了。因為要乖、要聽話,青春期的她充滿矛盾,自己的問題和困惑無人理解,無處安放,又擔心造成大人困擾,很多話不知道怎麼說,只能藏起來。

這成長過程的缺憾,在後來感情關係帶來諸多混亂:戀愛這件事,她沒有辦法從家庭中找到模範,缺乏模仿的對象,於是經常在戀人身上尋找那個缺席的父親,表現出超強的佔有慾和不安全感,造成對方很大的壓力。

公視節目《你的孩子不是你的孩子》邀她寫片尾曲,她覺得自己成長過程缺乏和雙親互動的經驗,不知從何下筆。製作人兼多年老友陳建騏說:就把你那時候不被了解的感覺寫出來吧,於是在〈Don’t Cry Don’t Cry〉這首歌,魏如萱回訪壓抑而困惑的少女時代,初稿曾寫出「我最好的表情是閉上眼睛」這樣闇黑的句子。陳建騏和她好好談過,才把筆鋒調轉,找到了光亮的出口:

Don’t cry, don’t cry / 大雨裡的烏雲啊請帶我離開
Don’t cry, don’t cry / 就不用害怕靠不到岸的大海
Don’t cry, don’t cry / 暴風若來會吹散狂妄的阻礙
Don’t cry, don’t cry / 等待某天有人會來為我取暖

她的父親兩年前病逝,母親在十幾年前終於和女兒相認,只因知道不久人世,很快也永別。那缺席的空位,只能這樣留著了。

「家」這一題,各人有各人的結,不足為外人道。其樂融融的家庭,恐怕未必是理所當然的常態。甚且外人看起來其樂融融,底下往往藏著捂著各種洶洶的伏流。就算一切看似沒事吧,時間的陰影也遲早會碾壓過來:孩子會長大離家,建立自己的家庭,和陌路的人結成伴侶,與原生家庭重新磨合(又或者,遲遲不離家,變成另外的問題)。雙親會漸漸衰老,一步步失去主導身體和生活的能力。你和原生家庭畢生該維持多遠多近的距離,從來沒有標準答案。尤其,當你被它深深傷過,回家的路更是漫長。

香港歌手盧凱彤曾為她的組合at17譜過一首歌〈無家想歸〉。它的前身是英文詞的〈I’d Go Back〉,細讀歌詞,便知盧凱彤很早便袒露了她憂鬱的根源,那時她十九歲:「若能回到過去,我會擁抱自己,在每滴淚水成行之前。我會回到家裡,在她竊走我靈魂的時刻,那時我正哀求她莫要失控。我會回到家裡,站在自己身畔,護衛我,免於那如今讓我深陷憂鬱的瘋狂」

作詞人周耀輝以此為本,寫出了更加驚心動魄的歌詞:

我可以跪低,可家裡無上帝
青春身體,但有污漬想洗
自從認出親生的你
自小摧毀我的美麗

當年聽這首歌許多次,卻疏忽了它埋藏的人生至痛。過了好幾年,才驚覺這歌詞並非代擬,而是自傳。

若你受過傷(誰沒有呢)而仍想回家,我是說,真正的回家,首先,你得先跟自己和解,而這最難。許多人終其一生,都寧願躲開繞開,把一切交給時間解決──是的,時間總會給個交代,就算沒有結論,你總會等到一個句點。但當它終於來到,也就不留任何餘地了,你是沒辦法跟它打什麼商量的。

所以,在這宜於立志的時節,若要給自己一個功課,那就好好來面對這一題吧。或許我們都可以努力看看,別讓自己也變成了那個缺席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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