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四鸰
罗四鸰

自由撰稿人,大嘴巴

我的自由源泉(《我的自由源泉》序)

每次当我开始卖弄文化时,我还能看到老吴冲我屁股扔过来的柴火棒。


去唐人街扛米的时候,看见中国超市有粽子叶卖,2个美刀一叠,边上配有白色小麻绳。天呀,这要是给老吴看见,肯定又是眉毛眼睛皱成一团,一脸的鄙夷:就这,也好意思拿出来卖。

老吴的鄙夷完全正当。在大山里的时候,每年端午将至,老吴便早早泡上新鲜的粽叶,刷干净,煮好,剪角。然后指挥她的丫头们到后山腰里拖回几只超级无霸的大巴掌似的棕榈叶子,抽筋,这才是正宗的裹粽子的绳子。因此,当老吴在上海每次看到那满大街的嘉兴肉粽时,满脸的鄙夷。且不说那粽子的用料,也不计较粽子的棱角,以及老吴怀疑是反复使用的粽叶,单单那裹粽子的麻绳就让老吴瞧不起,好比是真耐克(Nike)看到那山寨版的“裸克”(Nake),脸上的鄙夷一点折扣不打。我也是。没办法呀,因为老吴裹的粽子实在是漂亮,着实为我争光不少。

那时,地球还没变暖,大山里挺冷的,即便没有冰箱,也不用担心会坏掉。所以,每次老吴下料都很多,“一年一次,总得吃个过瘾吧。”在准备材料的那几天,老吴总是这么说,声音里充满了满足与自豪。于是,白米的红豆的豌豆的酸菜的腊肉的笋干的各种口味都有。家里的大锅装不下,老吴和老头就把粽子挑到供销社饭店的那口煮大锅饭的大锅里煮,通常是傍晚开始煮,到了午夜,老头添满满灶膛的柴火,然后回家睡觉。第二天早上,丫头们还在梦中,就会听到老头高兴的通报:“粽子好啦,今年的粽子真好吃!”顿时天下大乱,丫头们轱辘轱辘就直接从床上滚去了厨房。我只关心我的驮娘粽子。那是老吴独创的粽子,如今想来,名字也有可能是老吴随口胡诌的。所谓驮娘粽子,顾名思义,就是一个粽子妈妈驮着一个粽子娃娃的粽子,这样的粽子,用料非常有讲究,太大了熟不了,太小了,怎么能叫驮娘粽呢?技术要求更是高。怎么能让一只大粽子驼一只小粽子呢?当时,无论老吴怎么手把手教,大山里头的妈妈们没有一个学会了的,于是,这成了老吴的独门秘笈,也只有老罗家的丫头们才有吃。老吴要包驮娘粽的时候,我会守在一边,然后老吴会让我指定馅,白米红豆豌豆酸菜腊肉笋干随我挑。煮粽子的时候,老头会格外重视它,每次揭开锅盖都得找下这几个驮娘粽。因此,驮娘粽煮成之后,我会把它挂在床头的蚊帐架子上,一直炫耀到所有的小伙伴们参观完毕。 当然,蚊帐架子上值得炫耀的不仅是驮娘粽子,还有各种装在蛋袋子里的彩蛋,以及五彩的棱角香包。好在一个小孩子的新鲜感不会维持太久,在它们坏掉之前也差不多消失了。所以,总算没有暴殄天物,否则老吴会拿着蚊帐上的大藤条,当着满院子的小伙伴们,追着我的屁股打,全然不顾我三好学生的面子;且是真的打,很疼的。

是的,老吴就是一枚大泼妇。有一年,我家的鸡一天少一只,于是,老吴每天早上立在柴房门口骂偷鸡贼,一连骂了好几天。那时候,每年春天,老吴都会孵一篓子的小鸡,大概四五十只,在经历老鹰抓小鸡、节假日、鸡瘟或是家里来了贵客之后,冬天到来的时候,就剩下十几只。这不仅是来年老罗家整个鸡蛋供应源,也差不多是整个冬天的主要肉食供应源。可是,冬天还没来,老吴最好的下蛋母鸡却一天一只消失了,老吴的愤怒也一天比一天高涨,甚至愤怒到跑到别人家里去找鸡毛。鸡窝里的鸡依然以一天一只的速度,消失得无影无踪。

老吴睡不着了。拿着手电筒站在房间里,两只耳朵竖起来,贴着房门,听着柴房里的动静。半夜,终于听到柴房里有动静,老吴冲了过去,只看见一只毛茸茸尾巴,原来是一只黄鼠狼。第二天,老吴发现,原来柴房角上有一个很小的洞,每天黄鼠狼就是从那里拖走一只可怜的鸡的。我听后,忍不住哈哈大笑:“姆妈,黄鼠狼有没有冲着你放屁呀?它的屁是不是真的很臭呀?”那个时候,《西游记》正在电视里一天八集的放。黄鼠狼精要逃跑的时候,都是先尾巴一翘,放一个屁,一股土黄土黄的烟雾从尾巴下冒出来,能见度顿时为零。放到北京,pm2.5指数绝对爆表。每次看到我都忍不住哈哈大笑。因此,我一听是黄鼠狼,便赶紧求证。

谁知,老吴全然不顾小知识分子我的求知欲,冲着我吼:“打瘟丧个叻!”我一听,吓得赶紧扭头就跑,落荒而逃。这句骂声出口,绝对大事不妙,若是再多停留一秒,屁股绝对中飞镖。老吴是绝对有可能把手上用来修补柴房的杉木柴火,直接扔我屁股,又快又准。没办法,那年经济损失太大,老吴的脾气指数早就飙升到红色预警线以上,下不来了。要在粮食危机的时候,去和老吴谈文化谈知识,分析黄鼠狼的臭屁成分,就是欠揍。

是的,老吴就是这么没文化。虽然老吴可以用山后挖来的马兰头、荠菜、蕨菜、马齿苋、苦菜、野笋等,调制出一桌的山鲜,还无师自通学会绣花织毛衣做棉鞋成为远近闻名的巧妇,并能说好几种方言,但老吴只能歪歪扭扭地写自己的名字。有一年,老吴的弟弟饿死了。老吴爹悲愤交加从苏北农村离家出走。一年多后,目不识丁的老吴娘凭着一张汇款单上的地址千里寻夫,带着老吴从苏北农村到了江西深山老林里。此时老吴已经将近十岁了,她已经知道如何弄出无米之炊和其中蕴含的朴素道理:人饿了没饭吃是会死的。以至于到现在,每次当我开始卖弄文化时,我还能看到老吴冲我屁股扔过来的柴火棒。

不过,这些都不是老吴最可贵的天赋。老吴最可贵的天赋是自由。许多年后,我对从来没有看过一本书的老吴念安·兰德的一句话:“我发誓——凭我的生命以及我对它的热爱――我将永远不会为了另一个人而活,也永远不会要求另一个人为了我的缘故而活。”老吴竟然听懂了。自此,她经常豪气万丈地扔话给我:“我不管你,你也不用管我,想去哪就去哪,混不下去了就回家,老娘管你吃。”

对我来说,我当然是占了大便宜,乐得一个人满世界乱溜达;但我常常疑惑,像老吴这种传统中国妇女,又不会读书看报,又不会上网,她真的能明白这个道理吗?她能一个人过活吗?谁知,老吴过得比我还快活,种菜跳舞打牌旅行,每次电话都没心没肺的宣称:“我自由着呢,不用管我。”

我不能确定老吴这么说,是为了安慰我给我自由,还是弄了一辈子饭的她真的感受了前所未有的自由。但如罗素老头在《权威与个人》中所说:“自由是最高的善。因为没有自由,就不可能存在人格。”无论是何种,我都感谢老吴的善良,这也是我个人的自由源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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