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四鸰
罗四鸰

自由撰稿人,大嘴巴

他们的爱与怕

今天clubhouse里有一个房间谈论中国的性少数者。我对于这个群体不是很了解,但是我对中国政治下的人性压抑想说几句。本文选自我的小书《我的自由源泉》。

我喜欢过一个男生。

      他是我的同学。第一次遇见他,是在图书馆高大破烂的书架下。他从书架后面转出来,在支离的阳光下对着我笑。喜欢上一个爱读书的干净的男生,这多么符合一个理想的大学生活呀,于是,我就喜欢他上了。他喜欢泡图书馆,我就喜欢远远坐在他的旁边泡图书馆,and 泡他。虽然不是一个专业,但我总是尽量和他选同一门课,这样,我就可以坐在他的自行车后面,从旧校区到新校区,或是从新校区回旧校区。因此,我的自行车总是坏掉,而他也从不担心胖子我压爆他的破自行车的胎。就这样,我们毕业了。他留在北京,我去了上海。

      有一天,我突然收到他从国外发来的邮件,没有正文,只有一个链接,点击进去是同性恋大游行的照片,很是欢乐。我乐了。于是,我给他回了一封淡淡的忧伤的信,琼瑶体,浓缩下其实也就一点:你知道吗?很久之前我挺喜欢你的,有一次我看到你坐在新图书馆前看一封信,很忧伤,还哭了。至今还打动着我。第二天我收到他更忧伤的回信,说:你知道吗?我是同性恋。

      那个时候,整个世界在我脑子里,还是一个美丽而矫情的肥皂泡泡,他的这句话像一根针,戳穿了那个肥皂泡泡。我的生活突然变得黯淡起来,但触手可摸质感很好。从此,我告诉自己:永远不要玩肥皂泡泡和暗恋。

      因此,当第一次见面不到三句话,S告诉我:我是同性恋。我立马喜欢上这个帅气的有着中国血统的波士顿小男孩,我特意跑去他的facebook看他和他的男朋友,发现其实和异性恋也没两样。于是,我明白我的同学为什么要出国了。他出生在农村,并且是家中唯一的男孩。他在高中时,就明白了自己的性取向问题,而他唯一能做的便是逃。他在信中告诉我他暗恋过好几位男生,可是这样的爱情不仅无望,更可怕的是他还得伪装自己。有一阵,他痛苦害怕之极,总是用小刀割腕。后来,他知道在国外可以公开的谈恋爱,于是,他就开始考GRE开始拼命出国,并在那里找到了他的男朋友:为了爱情,是值得的。我记得最后他的信是这么说的,充满了骄傲,我猜想,当时他的表情和一定和S一样,为自己感到骄傲。

      但实际上,我自始至终无法理解这种骄傲。虽然,当时我曾对我的同学表示过祝福和鼓励,但更多只是出于一种教养和理性。我没法理解他给我发邮件时的那份骄傲。十年后,当我在波士顿,亲眼看见无数对同性恋在我身边手拉手,一起大声叫:“I am proud!”我才看到他的那份骄傲:真实地说出自己的爱与怕,是多么骄傲的一件事呀。

       据说,李泽厚曾不止一次对他的朋友说,刘小枫有行骗的自由,我们有不受骗的自由。看到这句八卦时,我笑疯了。可是,我们真有“不受骗”的自由吗?

      刘小枫有一篇很著名的文章叫《我们这一代人的爱与怕——重温<金蔷薇>》。他所说的“这一代人”指的是“四五”一代人,“他们生活在红旗下,经历过文化大革命”。他们曾因“天不怕、地不怕”而著称,不怕权威、不怕“牺牲”、不怕天翻地覆、不怕妖魔鬼怪。因此,他们需要学习过一种“爱与怕”的生活。所谓的怕,刘小枫是指“以羞涩和虔敬为质素的怕”。

     这篇文章的题目深深打动了我,我怀着甘愿受骗的心情看了又看,可是我既无法理解刘小枫所说的怕,也无法理解他所说的那一代人,因为我看不到他们的爱与怕。      

      按年龄来说,我的父亲应该属于这一代人。我想,我的父亲是不可能读到俄罗斯作家的《金蔷薇》的,我敢打赌,在我出生长大的那个小县城,没有一个人知道这本书的,也无法理解那种“以羞涩和虔敬为质素的怕”的。对于他们来说,所有的情感更为直接和朴素。他们的“怕”就是哈维尔所说的水果摊主的标语。虽然不相信,但这个摊主会在水果摊上挂上一条标语“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我的父亲明明是一个唯唯诺诺,逢人便会点头哈腰的人,为什么还整天唱“天不怕地不怕”呢?我的父亲明明饿得都营养不良发育不全,为什么他会唱着“革命人永远年轻”,跑去一所共产主义劳动大学整日劳动呢?

      在我看来,我的父亲从来就不是理想主义者。若是吃饱穿暖也算理想的话,那么我父亲为这个理想奋斗了四十年。因此,我是很怀疑那个时代的理想与真诚,或许有那么一点,但那看上去更像一块不怎么高明的遮羞布,或是我年轻时候脑子里的肥皂泡泡。我曾经遇到过一位老人,他对着我嚎啕大哭,把一辈子的荣誉证书与工作服,撕碎,扔出窗外:“你知道吗?我这一辈子从来没有为自己活过!”他愤怒的质问老天爷:“我这辈子究竟做错了什么!”这是一位和我的父亲同龄的人,在中国底层挣扎生活了一辈子的人。他从来不知道这个世界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只是在历史的风云变幻中,战战兢兢地活着。那是他一生中唯一一次面对真实的自己。不久,他自杀了。

      之后,我给我的同学写了一封信,鼓励他告诉他的父母,不管他们能否接受,“至少你需要活在真实中,他们也需要活在真实中”,因为他的父母进行逼婚了。

      我的同学至今仍在犹豫中。

      站在波士顿市政府前的广场上,我又想起了他。台上,一位父亲正在亲吻自己同性恋的儿子,并大声告诉他:“I am proud of you!”

       回家后,我把我拍的照片发给我的同学,只有一个标题:proud of you。 能真实面对自己的人都是生活的勇者,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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