瘋人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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丟掉書本上街去

約瑟夫·楊洛客

文學壓根兒也沒搞明白過約瑟夫·楊洛客。

約瑟夫· 楊洛客這輩子壓根兒也沒搞明白文學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儘管文學是他少數擁有的幾個能夠用來與生活做抗爭的武器之一。 這位民間作家終其一生都像是個勇敢的視障者一般,奮不顧身地在漫無邊際的黑暗之中,進行著艱苦卓絕的戰鬥,可就像我說的,他並不知道自己的手中的武器是什麼,大概也沒弄清楚自己宣戰的對象為何。 也許現在就給他的一生下定論有些操之過急,畢竟他仍然在世並進行著另一種形式的戰鬥,但考慮到他目前整體的狀態,恐怕未來這個定論也很難有什麼改變。

約瑟夫· 楊洛客老家的茶幾上常年擺著一個因為氧化而變黃的塑膠相框,裡面有一張未放進個人照片時用來展示的風景圖,圖中有一片蔚藍的海面挨著淺金色的沙灘,兩棵椰子樹歪歪斜斜地長著,為了更方便地顯示這是一棵椰樹,樹冠下真的懸著一顆椰子。 樹下是一把紅色沙灘長椅,旁邊站著一個穿藍紫色蘇格蘭格寬大短褲的褐髮少年,裸著的上身並未因太陽暴曬而發黑,反而被沙灘大海襯得越發慘白起來,正咧著嘴笑。 這名少年身上的光影比例有些違和,而明眼人幾乎是一瞬間就能發現,這張圖片並不比周正龍拍攝的華南虎更加真實。 在沒有風的下午,楊洛客總是坐在這張磨損得厲害的單人沙發上,一邊抽煙一邊摩挲端詳著這個相框。 能看見由於過度沉浸在自己雜陳的思緒中,楊洛客好幾次失手燒到了相框,讓邊角反覆變了形。

茶幾上常年擺著一個因為氧化而變黃的塑膠相框

要是有客人稍微展示出了一丁點對於這個相框的興趣——他很擅長捕捉客人這種微妙的情緒,楊洛客就會開始不厭其煩地說明它的來歷,而他有幾種解釋的版本。 大部分時候,他會承認這張照片中的男孩就是他自己,約瑟夫· 楊洛客,是出生在南太平洋上一個叫「崔斯帕」的小島上的孤兒。 照片拍攝時間是1995年,他五歲那年,負責拍攝的是美國的一名獨立女記者兼自然雜誌攝影師,也是她後來組織了救援活動將他帶回了中國。 有時候他說這是一張來自他遠房表弟的旅遊照,當時他正在南洋某處和父母度假,這照片隨一張明信片一同寄來,但明信片早已丟失,也不記得照片的取景地了。 這位遠房表弟後來移民歐洲,很快便與他斷了聯繫。 在一些極端少數的情況下,楊洛客喝醉了,會隨口坦白說這就是一元店裡為了湊錢買的廉價相框,裡面的圖片也不知道是誰。 如果不瞭解楊洛客的話,這些話聽起來都有幾分可信度。

因為某次意外獲得了天人感應的能力

楊洛客自稱在很小的時候就因為某次意外獲得了天人感應的能力,自此對於世間萬物都有極強的共情,這為他日後的文學創作提供了源源不斷的靈感和異於常人的天賦。 在14歲那年,他創作出了自己的第一部短篇小說集,《約定的客人》,小說名中很巧妙地包含了他名字的第一個和最後一個字。 裡面基本上都是些他農閒時蹺課到縣活動中心聽爺爺奶奶們講的閒言碎語,語言風格質樸,但早熟,有種天然的張力。 雖然故事講述的基本都是鄉土故事,但卻令人驚訝的呈現出一種西化的審美傾向,這奠定了他日後的美學追求。 很快這本摺頁冊就因為在同學之間廣泛流傳而引起老師們的注意。 這也讓他收穫了人生第一份短暫的愛情。 結果可想而知,通報批評("該同學不務正業,自以為是地創作不合時宜的故事,並在校園內造成了極不好的影響"等等),停課反思,這倒是給了他更多的自由時間來創作新的故事。 很快他就不再滿足於學校提供的課程,決定退學專心文學創作。

第二部小說來得比想像中的要晚很多,接近十年之後,《觀點》在2012年由楊洛客自費出版。 首次印刷200冊,除去給親朋好友以及知名作家送去的42本、他私人收藏的10本之外,剩下的幾乎都在縣城書店的倉庫里堆積,後來一次詭異的失火讓剩下的這些也變成了灰燼。 《觀點》是楊洛客唯一一部公開出版的作品,他將自己在文學上的野心付諸各類文體實踐,而這部摻雜了文學評論、文學理論和幾篇散文的無法定性的作品,似乎連他引以為豪的超體然體驗也無法拯救。 文學評論部分共有三篇文章,分別為《厄內斯特》:在該文中,楊洛客使用自己一知半解的精神分析手法,尖銳地指出海明威在生活及作品中刻意營造出一種硬漢的形象,正是因為內心深處男性氣概的缺失,而這一缺陷的外在表現有養貓、蓄鬚等等;《夜晚不沉春風未醉》則提出了一種可能性,即鬱達夫作品《春風沉醉的晚上》 中那位與主人公暗生情愫的女性角色大概率是主人公本人的一個女性化氣質的投影,暗示他的性取向或代指自戀,又或者那位女性角色才是故事中作者的真正化身;第三篇《遙遠的地平線》莫名其妙地變成了一篇養生文,指出了路遙晨昏顛倒的作息、吸煙及營養不良才是影響他創作的真正原因。 文學理論部分只有一篇,名為《我的反抒情》,提出了自己創作的亙古不變的核心法則——把審美置於次要位置,而將倫理道德放在首位。 這既是楊洛客天然的美學體驗,也是他的處事邏輯。 也就是說,文學創作必定背負著某種道德規訓的目的,而審美,不過是一種附屬品罷了。 他把自己這種「半成品」式的寫作風格稱為「反抒情現實主義」,而放眼望去,只有他自己一個人配得上這個稱呼。 散文部分是幾篇半自傳式的回憶,沒什麼值得一提的。

儘管這部花費了他大量心血的作品集,毫不令人意外地,並沒有在文壇上掀起什麼波瀾,或者說,無人問津。 幾年之後,一些碰巧在舊書店發現這本書的讀者(也許是收到贈書的人將書轉手將書和其他廢舊報紙一起論斤賣掉了)將書的部分內容發到了網上,引起了一小部分人的興趣,其中包括了一些記者,中國草根作家這個話題一直以來都是個文化版不錯的選題。 於是接下來事情的發展便很快超過楊洛客的預料了。

當2016年記者在鹹陽市找到楊洛客的時候,他正在一所大學函授站的學生宿舍做看門人。 這對於他來說是個不錯的工作:便宜的員工食堂,清閒,有大量的時間用來寫作,還能順便攢下一筆錢。 但整個晚上需要頻繁起床,給晚歸的學生們開門,讓他患上了神經衰弱的毛病,有時喜怒無常。 記者請他到攝影棚做了一次視頻專訪,他穿一身不合身的老西裝參加,上身太肥而褲子太瘦,鞋子提前用鞋油護理過,到了現場仍然不肯摘下墨鏡。 記者問,為什麼不願意摘下墨鏡呢? 他說,我覺得這樣讓我更像我自己? 記者問,你覺得自己是什麼樣的? 他說,這個問題我希望今天不會再次出現。 接著關於大家關心的問題記者一一進行了提問,你的名字是真實姓名嗎,你是哪裡人,你為什麼會走上文學創作的道路等等。 他回答,是本名,英文寫作Joseph Jan Locke,出生在崔斯帕,沒有父母是個孤兒,使用中文進行創作只是個人選擇而非一種必要,如果他想的話也可以用英語法語西班牙文寫作。 他向在場的工作人員特意強調,自己的名字是楊樹的楊,客人的客,並非大家都誤以為的——昂揚的揚,克制的克,楊洛客三個字也沒有連字元或者任何標點。 最後他表示,文壇亟待一場革新,他願充當旗手,然後詢問記者女士什麼時候替他組織簽售會。 不死心的記者通過各種管道找到了楊洛客的父母,這時大家才搞明白,原來他原名是楊樂苞,1990年出生在陝西漢中寧強縣,初中畢業之後就進城務工,但應該從未出過省。 然後大家忽然明白了這個看似怪異但眼熟的名字的出處,是他那位早前出名的同鄉,約瑟翰· 龐麥郎,甚至二人乖張真誠的行為方式都有些相似,不知是誰模仿了誰。 楊洛客故作憤怒,找到當地的一家名不見經傳的報紙《秦鎬報》和微博娛樂小號,發表聲明稱記者憑空杜撰,要求再次組織採訪。 第二次採訪時他解釋說楊洛克的確是筆名,但靈感來源於他最崇拜的作家約瑟夫· 康拉德,他並沒有聽說過約瑟翰· 龐麥郎。 記者追問,你最喜歡哪部康拉德的作品? 他答不上來,半晌后說自己一本都沒有讀過。 "崇拜一個作家,"他說,"沒有必要甚至也不應該去讀他的任何作品。 "記者最終沒有忍住發出了訕笑。 再後來細心的讀者從蛛絲馬跡中發現,早在他的少年時期,楊洛客就曾在一次私人聚會中見過龐麥郎,並對龐麥郎對音樂精神分裂式的執著相當傾心。 知情人還透露,楊洛客由於不滿父母在他崇拜並模仿龐麥郎這件事上過分干涉,而在家中大打出手,最後離開家鄉再也沒有和父母聯繫過。

他喜歡在院子裡看花園裡那棵假椰子樹

校方覺得這位無知的校工有損名聲,於是借故解僱了楊洛客。 幾近走投無路時,一位中年女性找到了他,說自己是他的忠實讀者和狂熱的粉絲。 沒過多久二人便結婚,第二年生有一子,楊洛客為了讓自己的孩子繼承自己的文學稟賦,為他取名為楊文稟。 不創作的時候,楊洛客利用自己的名氣在一些鄉鎮舉辦了幾場文學講座,給孩子們傳授寫作技巧。 2019年底,楊洛客與妻子離異,其中原因二人都語焉不詳,據說是因為楊洛客總是控制不住地對妻子動手。 淨身出戶后,孩子的撫養權也沒有落在他的身上。 很快有人發現楊洛客出現在一家精神病院裡接受治療,後來有該院的醫生出面證實了這一點。 在沒有風的下午,他喜歡在院子裡看花園裡那棵假椰子樹,跟身邊的醫生說他就出生在椰子樹下。 他曾經的偶像就在不遠處哼著新寫的歌兒。 文學壓根兒也沒搞明白過約瑟夫·楊洛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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