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明敏
陸明敏

香港中文大學文化研究畢業,文字人。IG=see.n.be.seen

孤獨患者

在社會上需要正能量文時,我偏要寫憤世嫉俗的負能量文。不喜,碌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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匆忙打了999,匆忙換好衣服,匆忙問了同屋借錢,匆忙跑下樓梯,隨便截了架的士就跳了上車。一秒間能做甚麼,一秒間太長了,一瞬間不過0.36秒,一念間不過0.018秒。一秒間太長了。匆匆忙忙,彷彿一秒都拿捏不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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邊淚眼婆紗地向警員訴說,他住在哪裏,他可能在哪裏。「MMW即是哪裏呀?中大?你肯定他在哪裏?他為甚麼在哪裏呀?你真的肯定?」電話另一旁的警員有點不耐煩。我說我不知道呀,但MMW向來是跳樓勝地,因為我找不到他呀,所有可能的地方我都想去找呀。都想你們去找一遍。「你知道了再告訴我啦。」天呀,這甚麼鬼,我若果真能找到他,我就不用報警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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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警察打電話給我,說人找到了,沒有自殺,只是不開心。心頭一放,眼淚便奪框而出,放聲大哭。的士司機遞上紙巾:「你朋友沒事嘛⋯⋯唉,年紀輕輕,有甚麼好死的,人是求生呀,不是求死。你看,戰爭裏的人,都只顧着求生呀⋯⋯」司機一面滔滔不絕地說,我卻聽不進去,只簡單覆了一句:「可是我們沒有戰爭。」他點點頭:「你們就是太空閒了。」是的,可能我們真是太空閒了。可是,留一點時間空間給自己,有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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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冷靜過後,換個話題問他:「你知道今天有個女星跳樓自殺了嗎?」「哦,好像有這回事呀。唉,有甚麼事情想不開呢?人生那麼長,總要跨過難關呀。」跨過難關?誰不曾因害怕面對困難而去逃避?誰可以每個難關都能跨過?你憑甚麼要別人都跨過。而你根本甚麼都不知道。可不可以有多點包容與接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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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察又打來問我,語氣又有點不耐煩:「你是否會來呀,你到邊呀?」彷彿手裏捧着一個燙手山芋,急着放手。我說我快要到,他只簡單答了句:那你快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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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司機也是出於一番善意才說的。可是,這個世界流於空白的無知的善意實在太多了,一下子就變成了惡意,成了殺人的武器。而他們終究不會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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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便說,我月初才自殺未遂入院,我有抑鬱症。他遲疑了一下,想不到怎樣再接下去,便又老調重彈:「做人要看開一點呀⋯」多麼刺耳。我馬上就隨口堵住了他的嘴:「不是看開一點的問題,是腦內分泌出現了問題。」他才半明半白地說:「那要看醫生呀。」我說我有,一直有看。他又好像明白了一點。抑鬱症這樣複雜,三言兩語間誰會清楚。但願他會明白「不由自主」這四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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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埗,我又匆忙下了車。司機向我大吼:記得看醫生,要準時食藥,要看開一點⋯彷佛不痛不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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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給我明天要吃的爭鮮壽司盒(噢我也著實肚餓),然後拋下的士錢,着我回去。臨走他拋下一句:「我要死,誰也阻不了我。」我便心裏寒,尤如鋪上一層厚重的被子,石造的,冰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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盧凱彤死了,人人搶着瞻仰遺容。人人(包括我)跳出來說很難過。朋友擔心我受打擊,特意慰問。打擊是有的,一陣難過,焦慮。我很難過,是因為她說她已經跨過了,好起來了(她是為了誰而跳出來說已跨過了?)。但是沒有。在一念之間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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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現在,我仍然忌諱「康復」、「跨過」、「好起來」這些正面積極的字眼。那是屬於人們的「康復」、「跨過」、「好起來」。迫使她成為了「倖存者」、「康復者」的代言人,彷彿她要開心、舒心起來,成為一個合格的社會人,才會被接納。是我們不喜歡她抑鬱難過,所以她才會/要趕緊好起來。她呢,只是未死罷了。倖存的是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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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甚麼社會讚揚的是她的熱心,她的成就,她的樂觀,「她不像是一個抑鬱的人」。為甚麼社會不去接納她的抑鬱,不讚賞不接納她的不快樂。可不可以,我們去喜歡她的抑鬱,喜歡她半夜亂跑亂跳,喜歡她的購物狂,喜歡她的勇敢,喜歡她的選擇——包括自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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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人說她終於解脫了,終於去到一個更好的地方。或者終於休息了。誰知道?她死了,不過是大腦與神經停頓了。她真有去到一個更好的地方嗎?解脫的只是我們,休息的只是我們,她死了,我們也覺得是出路,因為我們的社會,比起死亡,更懼怕抑鬱症,更害怕日復日、伸手可及的悲傷。不過又有一個人死了。我們這些活了下去的人,需要快樂地活着,所以她也就解脫了,所以她舒服了,彷彿我們再不用置身於她的悲傷之中。旁觀他人的痛苦,多麼輕省。她那有解脫了甚麼,她一直帶着躁動的枷鎖而去。誰喜歡這樣離去。誰不想安靜的、舒服的離去。誰想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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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邊的人情緒出問題了,捫心自問,誰曾努力學會面對與陪伴,誰有這種毅力與勇氣,去承接那如無底洞的悲傷。大家說了要珍惜生命,話說得那麼輕省,那麼廉價。誰要。誰懂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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請謹記,她並沒有解脫。我們也沒有。她就在我們身邊每一個人身上。我們從來都逃離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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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正過不了多久,事情就會不了了之。然後人人繼續活好自己的生活(不然要怎樣?不然要怎樣。)。然後每人又繼續叫抑鬱者落街散步、做運動、聽音樂、煲下劇、看開一點、不要胡思亂想。著實害怕的是我們,我們害怕傷心與失去。而那些說話,不過就是叫你度過時間(「總之你不要死就好,痛苦你自己捱過」),可是終究無法度過痛苦。多麼不費吹灰之力。多麼冷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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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奕含說得很準確:「奇怪的是,沒有人要聽我講內心那個很龐大的騷亂、創傷、痛苦,沒有人知道我害怕睡覺、害怕晚上、害怕早上、害怕陽光、害怕月亮。正向思考在病到一個程度之後都是沒有用的,在之前可能有用,可是旁人無法判斷情況到哪裡,過了一個點之後,反過來像是攻擊,提醒你做不到這些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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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又有人死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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