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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季不再来

  二月底的山城刚刚步入绵长的雨季。一层细密的水珠结在车窗上,隔断了车内外的人。车开得很缓,轮下溅起阵阵灰黑的泥水。过了桥,方向向右打去:据说这路是以前M市到到省城的老路,二十年前大家就靠着这条路从山里走向山外。不过现在我们走向山里。

    二伯和二婶在路边等我们。摇下车窗寒暄几句后,车子径直开进殡仪馆的停车场里。天不大冷,但是很寒,雨一淋,风一吹,冻得人直哆嗦。我把衣领整了整,拉好拉链,快步向小坡上走去。没有人喜欢来这里,但总要来。

    “人到齐了吗?到齐了就开始吧。”

    “滴滴滴滴答滴答……”

    唢呐声声吹起来了,吹得人心烦意乱,吹得人脑海一片空白,没有力气去思考,声声入骨,声声透凉,凄凄惨惨切切。大家面无表情地排着队走进去,然后面无表情地走出来。父亲走在排头。他颤颤巍巍地伸出手,往躺在里面的那人眼睛上抹了一下,费了好大力气憋出几个字:“大家都回来了。”

    我们走出来之后,灵柩板被轻轻放下了。

    放焚尸炉的房间味道重,大家都在外面站着等。大人还在谈论着死因:“医生说是肺心病……已经好几年了。”“哎呀!去年我来看大哥的时候他还走得飞快!怎个一下子就老掉了?”“他那天早上出门就倒在地上,被送去的时候已经昏迷了。”“唉……” 我站在一旁插不上什么话,只得一瓣一瓣地撕掉土里才长出来的白色小花。

    半天过后,父亲捧着个黑色的木龛回到爷爷家里,放在整理好的一个柜子顶上,旁边立了一个小小的灵牌,上写“故显考”三个大字,然后一列竖写的小字记载生辰年月。二伯左看右看,找来三个点心碟,摆上苹果和梨,又点上三炷香。熏香的味道弥漫了整个屋子,让人头晕目眩。奶奶倒是出奇地安静,只是坐在她的木椅上烤着火炉。

    当天晚上,我照旧在阳台上乘凉。说是乘凉,只是不愿意和家人面对面坐在一起而已。在这样一个日子里,大家都希望能和自己独自相处一会儿。奶奶依旧窝在客厅的木椅里,二伯在收拾餐具,父亲在身后的主卧室翻找着什么东西。我躺在木凉椅上,旁边还挂着几串年前灌好的香肠。整个世界都很安静。

    这院子原本是县城医院兼家属院。医院大楼在地震的时候已被毁了,只剩一栋还没倒下的门诊楼。对面是一栋灰色水泥砌成的老式公寓,有开放式的楼梯间和通往每间小屋的长长的走廊,也早已没人住了,只剩下几只巡场的猫咪。地震过后,大部分住户要么搬到省城,要么去了十五公里外的新县城,只留下一些不愿多动的老人住在这里,而那些废弃的花坛,自然成了他们的菜园。

    从前夏天,我们最爱在这阳台上乘凉。爷爷坐凉椅,我和父亲各拿一个小木凳坐在两旁。不过谈话的大多是他俩,我只是静静盯着不远处的山尖,和听猫咪发情。

    “你还记得不?你们小学的时候郊游就是爬的那座山。那山看起来不高,爬起来可费劲啦!”

    ……

    “以前我在县中的时候不是经常去那里跑长跑嘛!”

    ……

    “上次四婶打电话来,说四伯的病又加重了,现在连他女儿都认不出来了。”

    ……

    “你跟你舅舅还有联系没有?”

    ……

    父亲推开门,拿了一个小木凳坐在我旁边。我依旧只是盯着远处的山尖。

    “你爷爷年轻的时候身体可好!你还记得你出生的时候不?他当时高兴,说要给大家熬鸡汤吃。那个时候他都五十多岁,照样去农场里抓鸡,两三下鸡就宰好了。”

    我默不作声。

    然后他把脸埋进了胳膊肘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第二天大家起了个早,走去后山上的公共墓园挑定坟位。一整个山坡上全是大大小小的石碑,大多刻着“爱子xxx之墓” “永怀慈母xxx” “先祖xxx之位“,还有一些没有名字的空石碑。父亲和二伯和管理员谈了收费,又找了一个靠山傍水的位置,就算是选好了。回来的路上,二伯讲:

    “要不还是把爸迁到祖坟去吧?”

    “除了四爸,其他人都找不着祖坟。你看四爸现在这个状况能行吗?”

    于是大家都不说话了,只是下山。

    第三天,等到所有事情都安排妥了,父亲说准备回省城去。二伯要上班,匆匆吃过早饭就走了;奶奶把我们留到午饭后。父亲说也带她这次就回省城和他住,奶奶不肯,说是自己有些事情要处理,让父亲半个月后再来。父亲担心奶奶腿脚不便,于是午前去市场买好了肉和蔬菜囤在冰箱里。午饭后,父亲和我分别在房间里午休。窗外时不时有卡车驶过,然后便是长段长段的空白。入睡前,我朦朦地听到奶奶的声音:

    “唉,应贤啊……”

    ……

    回省城的路上,我和父亲都一言不发。他默默开车,我默默地扭头向窗外。淅淅沥沥的小雨又下起来了。

    几个月后,在我临走前,我专程乘车回去看他,和他话别。父亲依然勤快地做着家务,在做午饭的时候进厨房给阿姨说汤该怎么烧怎么烧,一切都没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不过,在他走过客厅开窗户的时候,我确实发现他的背开始驼下来了。

    有一天晚上在附近的体育场散步的时候,他突然停下来,盯着我的眼睛。我一下子不知所措起来。

    “你以后多喊我几声爸爸行不行?”

    噗嗤。我没憋住笑,戏谑了一句:

    “长大了嘛,像小孩子一样亲呢又认真地喊爸爸妈妈,总是会有点害羞的。”

    “这有什么?我现在也经常喊我的爸爸直接叫爸爸的啊?”

    我们又并排向前走去。聊了一些琐事和在外面的注意事项之后,他突然又说:

    “现在爸爸没有爸爸了。”

    ……

    他终归没有来机场送我的行,只是在聊天软件上打了一行字:“路上保重!”后面放了一个咖啡的表情。他爱喝咖啡,我也爱喝咖啡,他却从来不让我喝咖啡。

    我和父亲从小分开,不大有机会见面。而近几年来,大家都是东奔西走,聚少离多。他年少时候意气风发,可一生却始终是没有达到当年大家的期望。在我出生时他已而立,现在不知不觉已经到了天命之年。在爷爷过世后,他看起来和以前并无二致,只是情绪安静了许多。大多时候,他只是痴痴地拿着一壶咖啡坐在阳台上晒太阳,或者去附近的露天茶室看年轻人下棋。不过许久不见,他终究是挂念我。去年我在海外收到他的来信,说到:“上半年你爷爷去世前后睡眠相当糟糕,最近稍有好转。腿脚头脑还甚灵活,不必担忧。”不过即便如此,我们见面的机会还能有多少呢?每想到他一下子驼下去的背,我就无力再继续下去了。

    北国的冬天总是漫长,三月飞雪。等到雪水停了之后,接着便是恼人的炎炎夏日,日子又快又紧凑,让人想不起缺了些什么。“雪尽南坡雁北飞”,可雨季却不会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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