絲絨兔子
絲絨兔子

經濟學入門仔 / 夾縫中的人 / 美與詩意的追求者。

對缺失的儀式感的重塑。

說來奇怪,每一年的這個時候,我都會毫無預警地想起姥姥。我沒有在刻意記住她的忌日,只是以為平淡的日子一天天過去,她卻突然間闖進我的腦海。
這是三年前的文章。事情變了許多,我不再擁有沐凡先生,我的未來更加飄忽不定。那些思考有了更多的答案,但似乎始終無法放下對生與死界線的執念。但日子總是要過下去。

這個世界上,有兩種死亡。

第一種是突如其來的隕滅,在出乎意料間經歷從有到無的大動蕩。這瞬間的、巨大的損失無法在短時間內消化便轉化而成無窮無盡的噴薄而出的悲傷。

第二種是意料之中的消散,稱其為「緩慢的死亡」。本該噴薄的悲傷被勻勻分散到長達數年的分分秒秒中,平靜周遭,讓一切看起來清寂又冷淡。

我的姥姥,屬於第二種。

知道這個消息的我,並不驚訝。我知道這一天總該到來,而該懊悔的,也不該只在這會兒懊悔。但是,缺了點什麼。

想起幾天之前我看到的一句話:當儀式感太多的時候我們削減它,太少的時候我們重塑它。

於是在這場死亡中,儀式就尤為重要。

從凌晨六點到正午十二點,我參加了人生中第一次葬禮。

一切都是按照程序進行的套路,但對於每一個家庭來說,這又是絕無僅有的真誠。

2016年10月15日夜晚11:55分,我的姥姥終於結束了她在人世間被病痛折磨而臥床整整七年的日子。家屬在第一時間給負責葬禮的「西華苑」打電話通知,半夜一點,一個自稱是「經紀人」的男人就來到了家門口。抬走老人,給兒女們講述葬禮的程序,代辦一切繁雜的手續。完完整整的走完送走一個老人的程序,經紀人可以從中得到500-1000元左右的報酬。這是個不小的數字,但是礙於傳統觀念的束縛,不是每一個人都願意去做這樣的工作。

10月17日一早,不到凌晨六點,我們便都到了姥姥家。看看姥爺,和他聊聊天。幸運的事情就是姥爺已經有些糊塗,有的時候可能睡一小覺就會喪失短期內的記憶,也不至一直受到悲傷的折磨。

我的姥爺是一個特別偉大的男人。七年前姥姥病重臥床,醫生說大概活不過半年。兩人年輕時小吵小鬧過了一輩子,步入人生的晚年後也互相扶持不離不棄。每一次去姥姥家聽姥爺給姥姥唱歌,叫她寶兒的時候,都更能理解夫妻之間一路走來沈澱出的情誼。我不清楚我的未來是怎樣的,但是但願我也能擁有一個從人生之初陪伴我走到人生之末的愛人。

在右臂上帶好孝,腰間系了白麻布帶,每一個細節都有我從未聽說過的講究。六點半,我們準時從姥姥家出發,隨著浩蕩的車隊,一路直奔西華苑。

七點剛出頭,我們就見到了停放在冷櫃里的姥姥。七年臥床導致的缺乏鍛鍊讓她已經瘦到皮包骨,和遺像中的胖胖的老太太判若兩人。她去世前兩天晚上,我夢見了姥姥,夢里我知道她就要走了,我知道這是回光返照。夢里她還是七年前胖胖的樣子,頭髮還是黑黑的卷卷的,她從床上起身跟我說話,問我好不好,又挪下床去屋裡看臥床的姥爺。我特別慶幸,這彷彿是我收到了她最後的訊息。

我其實一直特別想相信死亡不是人生的終點。雖然本科修讀生命科學的我清楚的知道,人的思維和所謂的性格完完全全依賴於腦內的物質結構支撐。腦內受傷可致性格突變/失去記憶,而我們傳統迷信里所謂的「靈魂」或者我們所謂的「他是什麼樣的人」是一個確定不變的、獨立於肉體的存在,這之間存在著不可調和的矛盾。但是去相信這一點對我來說,又特別重要。我需要這樣的信念去支撐我度過這短暫卻有無數嚮往的一生,我也需要這樣的連結去賦予我對張先生的感情的意義。生和死的界限越不明顯,我的孤獨感和無助感就越少。所以我知道,哪怕是自我欺騙,我也需要告訴自己,她沒有從此消散,沒有變成虛無。但是我無法自我完善這個理論,被病痛折磨而造成的失去記憶和判斷力的這最後幾年到底算不算數?我們終究只是完全主觀的選擇記住我們心中最愛的她的樣子嗎?所以夢里的她還是七年前的樣子,是我對她最後的完整的立體的記憶?

另一件令我慶幸的事情是,在姥姥剛剛臥床但是仍舊保留著記憶和意識,對我們的問話可以用是和否來回答的時候,有一日我去看她,躺在床上陪她聊天,無意間翻我手機的相冊給她看。翻到沐凡先生,我就隨口問她這個男孩好不好看,她點點頭。怕她是哄我開心,就再翻一張傑倫的給她看,結果她搖了頭。彼時還在上高中,還沒有勇氣告訴姥姥我跟沐凡先生的心意,但我也自作主張的當作這是我對她的交代。姥姥,這位男孩大概就會是我今生今世的愛人,真好,您能肯定他。

無論這些是否終究會淪落成無人聽聞的自言自語,也都要請姥姥放心,她的兒女孫輩們都會拼盡全力去活出最精彩的人生,帶著從她身上繼承的各種各樣美好的、哪怕還有一些不那麼盡如人意的品質,在另一種程度上延續她的生命。

一個小時後,八點鐘左右,我們全家從停放遺體冷櫃的屋子前往告別廳。這是一個相對來說更加面向公眾的儀式,除了至親至愛,各路兒女的領導朋友、遠房親戚、生前死後有無交集的人都在大廳內為她默哀獻花,進行最後的告別儀式。我看著前面負責用訓練良好的沈痛語氣誦讀千篇一律的悼詞的年輕職員,不禁在想,對於她們這應該是無數次重復工作中平常不過的一個環節,除了每一場中默默流淚的家屬來來回回,她就永恆的在那裡送走一個又一個不同的靈魂。但是這對於我們來說,又是唯一的、最後的與她告別的機會。

其實姥姥留給我的記憶並不算特別豐滿。從小長到大,印象中的她永遠是胖胖的,忙著給我們塞各種水果、零錢。我好不容易成長到可以交流可以思考的年紀,她就臥床不能再講話,只得我時不時去講講話唱唱歌,隨便我說什麼,她都照單全收,問她喜不喜歡聽,答案總是肯定的。這漫長的七年中,她的境況愈來愈差,從記不住我到認不出她的兒女,在我的心中,我彷彿是一點一點失去她的。10月15日11:55分在我的心中不算是什麼分水嶺般的存在,我反而慶幸她終於可以捨掉這苦難的肉身,終於尋得自由與寬廣了。

但又無法不為她感到難過。成長於那個充滿苦難的年代,又被病痛所累,她的一生少得輕鬆愉快的年月。聽著小姨撕心裂肺的囑咐姥姥到了那邊之後喜歡看電視就買大液晶電視,喜歡打牌就多玩牌,內心又清楚的知道兒女的這一切心願都是自我安慰而已,便止不住落淚。清楚葬禮上一切的形式主義都是為了活著的親人,但是又不忍相信冰冷的理論的我,時常在兩種聲音中恍惚。

告別式舉行完畢,接下來的程序是我們這些帶孝的至親去露天的一個亭子內,為姥姥磕三個頭,放響炮仗,長子摔碎為她燒紙的盆。再之後便是靈車載著遺體去火葬場,經歷最後的一步。

肉身在火爐中化為灰燼,願凡世間的牽掛在此刻也消散了吧。之後是家人按照次序拾骨,裝入骨灰盒,送入存儲骨灰盒的靈堂。靈堂的架子上寫著「死亡是最偉大的平等,是最偉大的自由」。巧的是我的爺爺也在同一層樓的隔壁房間。爺爺走的時候我剛剛三歲,還不懂這世間的生存與死亡。二十年的時光轉眼就過去,現在的我好像懂得了,但又有了更多的參不透。時間過的很快,或許下一個二十年,也將在不知不覺中度過吧。靈堂的樓後便是一片小樹林,在這蕭索的秋色中,樹林紅紅黃黃綠綠,好看極了。願這景致也長久的伴隨著往生的人們。

去爐前燒完紙,各類貢品,姥姥生前的衣物,這一套按部就班的程序就算是走完了。看著燒得極旺的火苗和熱浪,恍惚中、急匆匆的送走姥姥,什麼都沒留下的我有些空落落。

未來飄忽不定。我的媽媽失去了她在這個世界上的一份依靠。而總有一天我也將如此失去我的媽媽。

未來飄忽不定。沒有任何人或事物是永恆的。永恆的只有變化和莫測。永恆的只有支配這個世界的概率論,盲目的分配著這個世界上的幸運與不幸,造出各種各樣幸福或者悲慘的故事,淪為陌生人口中的談資。

而唯一看上去真實可信的,只有我親身經歷過的一切。我的感受、我的記憶、我的情感。我自己而已。

我的親人,因為我們擁有一樣的基因,擁有類似的品質。這是不可更改的連結,這是我之所以成為我的源頭。

我的愛人,因為我們共同走過的漫長時光,因為我們造就了彼此成為今時今日的樣子,因為過去的時光無可改變,這是不可更改的連結,這是我之所以成為我的緣由。


這漫長的人生,願我自己終有一日能成為自己唯一的依靠,願我終能不怕失去、也不過分在乎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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