絲絨兔子
絲絨兔子

經濟學入門仔 / 夾縫中的人 / 美與詩意的追求者。

夾縫中的人

這個夏天很冷,陽光很猛,卻失去暖人的溫度。
——My Little Airport <悼二零一二年的夏>

在這個寒冷的夏天過後,有一些事情被永久地改變了。

我感受到難以用言語描述的痛苦和失落,彷彿沒有保護地獨自穿梭在空無一人的黑暗森林。我覺得孤獨,又想像在漫長的歷史中、在這廣袤的藍色星球上,大概有許多人跟我共享這感受——但這並不會減少我的孤獨感。相反地,那些孤獨感彷彿成倍地壓在我身上。它告訴我,你看啊,人類的本質就是孤獨,你又何苦掙扎著找尋取暖的方式呢。

這份孤獨感,來自於一種撕裂。

我站在台灣望香港。我曾經深愛的土地,在霧茫茫中看不清楚。我在深夜中流連過的馬路,我愛的人曾經無數次行過的地鐵站,染上了斑駁的血漬。人類以地點為依據的記憶加工神奇又充滿想像力,在彼時彼刻的某地發生過的事情仿佛一疊書籤般永恆地保存在那裡,再次經過時,書籤彷彿雪花般從天飄落,過往的記憶由此喚醒——就好像我走過文華酒店會不忍抬起頭,又或者看著一片祥和的廣場會覺得有什麼被丟掉了。從此以後我的香港不再是從前的香港了,即使未來煙霧散盡,混亂被好好藏起,那些傷痛也永遠在這個夏天留下疤痕。

我站在香港望中國。我看著一些香港人很容易為這場悲劇找到一個發洩的出口。對岸萬惡的紅色魔鬼,在這個夏天操控著巨大的國家機器碾壓過一個一個小小的黑色螞蟻,他們熟稔地製造對立、操弄輿論,巧妙地隱瞞部份事實,再放大一些聲音,捏造一些謊言。這太卑劣也太黑暗,太容易被咒罵與憎恨。我太羨慕這樣的「容易」。如果我可以簡單地將這一切都歸責於一方,之後安穩地在同溫層躺好,那該有多輕鬆啊——可是我不行。

我站在中國望中國。我成長於中國北方一個寒冷的小城,我知道那裡真實的樣子。因為消息閉塞而被妖魔化和同質化的紅色魔鬼,在我的眼中,是一片廣闊的土地,那裡生活著數以億計千形萬態的普通人。他們有些人會口出惡言,會面目醜惡,可是更多的沈默的普通人,終其一生彎下腰做著大量的、基礎的工作,拿著最微薄的薪水,絲毫無知無覺自己本該得到更多。很多年前,我在車上偶然經過一個大概此生再也不會去第二次的小小村莊,一個彎腰背著超乎她承重能力的重物的奶奶的樣子飛速划過我眼前。那一刻我突然意識到,在我的國家,遍佈著這樣失語的勞動者,而我,幾乎從來聽不到他們的聲音,一直到他們在這山中默默地死去。從此以後,想起我的家鄉,想起對岸那個飽受民主世界苛責的宏大的國家機器,我腦海中卻滿佈像那個老人一樣無數個默然的勞動者。他們的失語讓我失落也讓我心痛。我想要恨那巨大的紅色怪獸,想要祈禱極權崩落,又擔憂那劇變帶給這些無知無覺的普通人的苦難是多麼不公。我也想要愛我的家,想要心甘情願地為讓她變好而拼盡全力,又覺我內心其實好想逃離,也太難自豪無愧、全心全意地愛這個仍有黑暗存在著的國度。

我站在台灣望中國。我是漫天漫地「愛國主義」言論中的異類。那情緒滿脹的攻擊、氣勢洶洶的宣告、理所當然的邏輯,像洪水一般從偉大長城的缺口中湧出,湧向這個太平洋中的小島。那來自我曾經熟悉的朋友們陌生的話語,像洪水一般湧向我。曾經的同溫層迅速崩塌,在這個夏天巨大的輿論操控中,我失去了很多重要的朋友。我為來自我家鄉的惡意而羞愧,又為來自這個小島反饋的惡意而受傷。在兩岸的夾縫中,我彷彿是兩個世界的叛徒。我當然知道我無謂為我所在的群體負責。可是在這個社會中,太難要求人群不使用標籤去思考。穿梭在台灣的人群中,我的口音讓我時刻有被注目的自覺。它是我永恆的標記,提醒我我來自於哪裡。無論我有多愛這個飄搖的小島,我永遠都是這裡的異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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