絲絨兔子
絲絨兔子

經濟學入門仔 / 夾縫中的人 / 美與詩意的追求者。

群體的惡與善。

在我二十五歲這一年,「社會運動」在我心中,終於從一個模糊的概念漸漸變清晰。

出生於一個中產階級家庭,又成長於中國「和諧社會」的帷幕之下,我自小受到很多保護,亦未曾接觸社會的陰暗面。離開家鄉上大學時,即使已年過十八——比許多今次反送中抗爭的少年還要大——我依舊是一個會相信童話的小女孩:相信善惡是分明的,黑白是對立的,相信世上總是好人多。

大學時漸漸聽說塵封二十幾年的六四,也遙遠地聽著這片廣袤大陸的彼端發生的雨傘運動。但那或古老、或遙遠的抗爭畫面,在我心中仿似一個模糊的夢境。我不了解抗爭的細節,不了解事件發生的脈絡。我聽著各種互相衝突的聲音,其中有激烈的批判與全然的憤慨,也有為當權者辯護的保守觀點。而我難以分辨,究竟什麼才是正確的。

後來機緣巧合下愛上香港,看見明哥、看見何菇、看見雨中盛開的花。在《家明》的音樂中看著催淚煙霧中撐傘挺立少年的慢動作畫面,那種遙遠而陌生的勇氣深深地吸引了我。我看到群體給人帶來的力量,看到社會運動給一個普通人帶來的歸屬感與意義感。我曾經以為這些美好就是社會運動的全部了。

直到今年五月。

六四三十年的研討會在台北舉行,恰巧就在我讀書的校園中。老實講,去之前我還在猶豫,因為過往參加台北六四紀念活動的經驗讓我感到索然無味。但既然,舉辦研討會的系館這樣近,騎十分鐘的車就可以到,不如去看一下。

於是聽到很多年近半百的人,在三十年之後對那個六月的迴溯。於是我開始接觸那場運動的細節,開始在茫茫的社運群體中聽到來自個體的聲音,開始想像那些日子是怎樣在一夜之間永遠地改變了一些人的生活軌跡,那些痛苦和流亡是怎樣的深重,又是怎樣被當權者輕描淡寫地帶過。

當年在廣場上的學生,被坦克輾過永遠地失去了雙腿。我想像他在這劇變後的調適,想像這份傷害來自於一個你本來認同可以保護你的國家,想像在無數個深夜被堵住嘴巴的憤怒和失落,覺得那些叫他釋懷的聲音實在是太殘忍。

當年在廣場上的軍人,帶著揮之不去的罪惡感,和部隊發給他的「首都衛士」獎章,舉家移民到澳洲。每一次講到廣場上的事,他都沒辦法忍住眼淚。那種夜以繼日的集體教育所帶來的除了榮譽感還有罪惡感。即使僅僅是一個聽命於人的士兵,即使從未開過槍,即使最終選擇站在雞蛋的一方,他也無法停止過去的經歷帶來的無盡自責和羞恥。

還有網路上鋪天蓋地的報導和採訪。三十年來始終鐫刻在當事人腦海中的細節,也一一鋪陳在我的眼前。

千里迢迢去北京支援學運的香港學生,在八九年的春夏之交,以一種最直接和最慘烈的方式認識了他們的「祖國」。他們帶著物資,帶著港幣,為廣場上的學生購買食物,卻想不到,無論多少饅頭也填補不滿少年們內心的空缺。

失去孩子的母親,日日夜夜後悔著她那個上午不經意的回答。「媽媽你說今天晚上會開槍嗎?」「四人幫的時候都沒有開槍,現在都不可能開槍吧。」可是,這個政權讓她失望了,帶走了她在這個世界上最在意的人,並且不再給她發問的機會。我不曾是一個母親,我無法想像失去孩子的痛楚。可是當我想像我的媽媽若不幸失去我將會經歷的感受,便覺得彷彿瞬間掉進結冰的河裡。

帶著同理到的如此強烈的情緒,六月四號就這樣過去。我終於清楚地看見,社運不僅僅有被宣揚的美好一面。在個體與宏大國家機器對抗的過程中,痛苦與無力感是每一個社運者都需要面對的課題。


本以為,接下來的日子,我可以從三十年前的歷史中抽離,慢慢整理思緒,投入日常生活了。

可我怎樣也想不到,餘下的六月依舊這樣冷。

我眼睜睜地看著我愛的香港在遠方零落。我看著年僅初中的少年站在街上心碎,看著勇敢的人們在煙霧中失去力量。

但也不盡是絕望。我也看到一位母親在全副武裝的警察面前聲嘶力竭地喊話,嘗試喚起一絲正義感和同理心。我也看到背著書包的少年,在佔領過後的混亂中認真撿拾垃圾。還有我愛的何菇,嘗試在嚴陣以待的警察和群情激憤的群眾之間建立理性的溝通渠道,嘗試減少衝突和傷害。這些微不足道的美麗,看似無用,卻又如此動人。

我相信,力量會慢慢拾起,心碎的少年會收穫早熟的成長,零落的城市也總要被大家慢慢補好。

只是,在這場運動過後,我想了更多。隔著時間與空間回看六四和傘運,讓我彷彿隔著一層霧面玻璃般看不真切。而在這場轟轟烈烈的反送中運動中,日夜瀏覽新聞,跟進現場直播,與持各種觀點的人討論甚至爭執的過程,才讓我看到了社運更多的面向。

我們都看到了反送中抗議行動中警察的「惡」,看到了他們在開槍後的歡呼、鎮壓後的慶功,和如今港府拒不道歉、庇護警方的強硬態度。然而我總會想起那個在六四研討會上站出來的親歷軍人。我想要嘗試去相信,在集體中被隱匿和淡化的惡,也會被醒著的人記得。

只是我在網路上與現實生活中,聽到的對香港警察的惡意和謾罵,漸漸變得失去理性,變成無差別 的攻擊。聽到台大學生在支持反送中的活動後大叫「希望香港警察永世不得超生」,看到香港人發起「不服務警察以及警察屋企人」的活動,看著網路上詛咒警察貼文下的一片叫好,我突然覺得後怕。我想我理解大家的憤怒,也明白在這次行動中,公民運動的支持者受到的傷害。可是,真的要這樣嗎?需要用如此極端的語言去詛咒嗎?這身著制服的警察中,每一個都十惡不赦嗎?

其實他們,也是一個一個鮮活的人啊。即使看上去彷彿雙耳不聞、心如磐石,他們也都曾是少年啊,當初選擇報考警校時也懷著一點點的正義感吧?那麼,究竟是為什麼,他們會成為這個強硬的、自大的、暴力的體制的一部分呢?

如果換作是你,身為這個高聳的大廈中的一片瓦,在上級的命令下,你要怎麼做呢?是怎樣的洗腦教育或嚴苛規定,才讓他們罔顧網路上的一片罵聲,依舊穿上黑衣,沈默地扣下扳機啊。在合照的笑容背後,有多少的人心懷不願,又有多少人夜深回家後會輾轉難眠呢。

我不相信警察中的每一個都是沒有人性的。我不能只用恨意和惡意去發洩自己的痛苦。我需要一個解釋。感謝我的同學們,在過去幾天的聊天中,替我拼湊各種可能性。

1. 至少有一部分警察/警察的家人是抗拒和痛苦的(採訪視頻)。我也有看到新聞,警察署的一位食堂經理辭職,因為他無法接受自己成為幫兇。
2. 警察內部應有一系列非常嚴苛的規定——如不可接受採訪,甚至可能有一些防止他們消極執法的手段。所以事件結束後,我們聽不到任何一點來自警察的非官方的聲音。在生活成本極高和養家壓力極大的香港社會,或許,丟掉警察這樣一個穩定而高薪的工作——甚至承受更嚴厲的懲罰——對他們來說,是不可接受的。所以,即使知道自己這樣做是不對的,也有人選擇在制度中妥協。
3. 應該也有人覺得自己沒有錯。把洗腦教育灌輸的觀點內化,讓自己相信自己在做正確的事;或者乾脆只顧執行命令,不問對錯。這些想法缺乏道德和責任的基礎,但卻在心理學上有實效。人總需要給自己一個解釋,哪怕是騙自己,讓自己好過一點,都很重要。這在生物進化上應可被視為 人類的一種心理防禦機制。
4. 也有人並非被蒙蔽,而是自願選擇這樣的路。當那位母親向警察喊「你們也是做爸爸的,你們未來也會做爸爸,你們怎麼下得了手打這群孩子啊!」,警察彷彿充耳不聞的時候——其實她的喊話,警察都聽到了。但或許,為了讓他的孩子在往後的社會叢林中,是能夠按下扳機的那一方,他把他的內心殺死了。
5. (一個還未找到證據的陰謀論)如果是「上面」下來的對HK毫無感情的人,那這些暴力的強硬的行為就更好理解了⋯⋯

做過這些整理以後,我有感覺好一些了。

我並不是想要為警察辯護。只是,在群體中分辨惡的來源,嘗試從彌散的惡中找到人性尚存的依據,是讓我相信這個世界還能維續下去、運轉下去的方式。

在社運中,群體可以培育善、匯聚善,也可以激發惡、庇護惡。善於惡亦都不是絕對,而是相對的。一味地對抗、謾罵和攻擊,只能在同溫層裡激發更多的對立,傳遞更多的惡。我們聚集在街上,不是為了樹立一個同質化的敵人,去打倒「邪惡的一方」,而是為了凝聚力量,去尋求一個解決問題的方法。

「這個夏天很冷,陽光很猛,卻失去暖人的溫度。」我們要抱緊彼此,不能再失去誰了。

6月14日晚 攝於台大傅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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