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迷戀手記：一次遲來的告别

在某個年紀之後，就再也不肯稱自己為周杰倫的粉絲。真是奇怪，這個名字明明貫穿了我的一整個青春期，他和他的音樂在長達十年的時間內，成為我生命唯一的背景音。

我想，大概是曾經的迷戀越瘋狂、純粹、極端，轉變後的分隔就會越清楚、堅定、保持距離。

就像我不願常常回溯自己「相信童話故事與善惡終有報」的日子。這自然是因為我無法對彼時的自己擁有全然的認同與接納，但不可否認的是，在那些漫長的歲月裡，被現時的我所不齒的盲目讓我得以在脆弱易碎的年紀無憂無慮地成長，最終使我保有今時今日的性格底色。在成年後，在相對更加懂得這個世界之時，我仍舊相信那些似乎虛幻但卻必要的原則，在遇到令人失望的事情後也依然能夠繼續信任這個世界，在面對未知時不至於懼怕到失去勇氣邁出下一步⋯⋯這一切都得益於我童年與青少年時期令人難以置信的幸運。

在倖存之後講述自己的幸運不免令人覺得面目可憎。但人更不該把偶然的幸運經歷埋在心裡，假裝倖存後的優雅姿態來源於自己的高貴。而如芥川龍之介說，刪除我一生中的任何一瞬間，我都不能成為今天的自己。於是我終於決定來回溯那段無知無覺的日子，講講一個少女在她一閃而過，又漫長地彷彿永遠不會過去的青春期裡，那些無關痛癢的迷戀。

在世紀初的北方小城，一切新鮮刺激都是稀缺的。

那時校門口總是有販賣遠方追星童話的小販，只是我們當然不會有原版寫真集和台版CD。發白的午後陽光下，校門口旁邊的地上，一張簡單的防水布上佈滿了花花綠綠的明星畫冊——周杰倫、林俊傑、王力宏、潘瑋柏⋯⋯薄薄的，三塊錢一本，裏面寫滿了從網路各處載到的明星寫真，以及從各家雜誌上扒來的個人小檔案與零碎的採訪片段。

起初我也尚未決定自己要喜歡誰，但總覺得那麼多新鮮的、遠方的星星，我應該選一個來愛，才有趣。記得是某個學期的尾巴，因為聽說自己當時喜歡的男孩子喜愛周杰倫的《霍元甲》，我便用整整一個假期與這首歌相處。那時我有一個笨拙的MP3和一個本來用來聽英文的灰色收音機，以及一副白色塑膠硬質耳機，聽久了耳朵會生生地痛。《霍元甲》實在不是我喜歡的類型：吵鬧、沒有明顯的旋律、我甚至無法聽清歌詞。而在充斥十二歲少女的荷爾蒙的影響下，我竟把自己空耳到的、完全意義不明的歌詞背了下來。開學後又聽說那個男孩喜歡《黑色毛衣》，匆匆試聽一次，是我喜歡的風格。——喔太好了，我終於找到理由，決定從此以後，這位周先生，他就是我最愛的歌手。若愛需要決定，自然並不那樣熾熱、命定、逃無可逃。但我一向在意識到以前，就完成自我定義與自我強化的流程。我是那樣容易愛人。

於是下一個我記得起的瞬間，就是從午餐錢中省出一點，交給校門口的攤販，換取周杰倫模糊的臉——而彼時的我當然看不出那些畫冊的粗製濫造與東拼西湊。還有CD店賣的專輯——30元一張，為了買一張他的專輯，我要餓三個中午的肚子。就這樣，我開始大張旗鼓地喜歡他。

很快，班級裡的同學都知道我最愛的歌手是周杰倫。有無聊的男生為了氣我，故意跑來跟我說他的歌很難聽，我居然也會配合地生起氣來，在教室裡追來跑去，把桌子椅子碰得叮噹直響。後來，我把聽他的歌作為我的志業與功課，於是在長達十年的時間裡，我的耳機只會響起他一個人的歌。我記得他所有的歌詞，記得每一段旋律，每一處停頓，每一個呼吸。

在某個家裡只有我一個人的下午，陽光斜照在陽台把一切烤得熾熱。我帶著自己喜愛的書來到陽台的吊椅，耳機裡是周杰倫的歌。其實那天的陽光太刺眼，並不適合閱讀，我隨便看了兩行書便開始發呆聽歌。而陽光那樣舒服地撫摸著我的手臂，我在吊椅裡漸漸睡著。那天我大概在聽《七里香》與《十一月的蕭邦》——這兩張專輯的磁帶來自於一個親密的朋友，我們彼此說愛卻又不涉情慾，那樸素的好感最終被我們定義為親情，在午夜的長談與草稿紙上寫下的信裡搖曳。醒來的時候，我從曖昧的歌詞遙想在小島的少年少女們發的夢，一切都溫柔、舒適、泛起淡淡的甜香。

如今我居然真的生活在這裡。在想起那個下午的午後，我走到研究室的陽台，陽光是與那個下午類似的暖白色，天氣依舊炎熱，而我嗅到了那遙遠但熟悉的甜香。

想不到的是，在高中的第一個禮拜，曾經那個愛上周杰倫的決定為我帶來了一場持續九年的愛情。在這段長長的感情中，我開始學會真正與另一個人共享一段親密關係——一個不是我媽媽的人，一個不會事事以我的需求為先的人，一個他者。我懷揣著強烈的愛，學會在痛苦之中理解他人的感受，學會在渴望之下安撫自己，學會放低社會帶給我的對關係的期待，努力去摸索只屬於兩人的相處之道。

一切開始於高中的第一節音樂課。在音樂教室裡的角落裡放著一台鋼琴，老師問誰會彈，他舉起手，走上前去彈了一曲磕磕絆絆的《Secret》——那是由周杰倫執導主演的、我最愛的電影中最重要的鋼琴曲。在上一個漫長的暑假裡我反覆看了幾十遍那套戲，直到最後每一句台詞都爛熟於心，每一個音符都刻在我腦海裡。而就在那時，他的手覆上琴鍵，熟悉的旋律響起。那一刻我由於激動而心臟狂跳，又或許我最終也沒能分清那是激動還是心動。這首曲子很難，他還沒有練熟，可每一次的停頓卻加添了我臆想的連結——在這個教室裡，五十幾個人中，只有我知道下一個音符是什麼。我屏息等待，直到期待中的旋律落在屬於它的位子，我才呼出這口氣。一曲終了，我覺得我已經同他成為了朋友，即使他彼時或許仍舊尚未記住我的名字。

下課以後，我一個人繞去了比較遠的樓梯。無人的樓梯間，陽光在台階上跳躍。我慢慢地走，一級一級，任憑思緒超越我。等到終於走出教學樓，我已經決定了，我要愛他。

現在再回想這段感情的起點，這樣隨意、草率，以至於我不得不慶幸我這近乎丟骰子一般的擇偶過程為我帶來了一個實在不算壞的伴侶，紮實地填滿了我漫長的青春期。這段感情從我是一個什麼也不懂的女孩，滿心只有浪漫化的愛情童話開始，一直到我張開雙眼看這個世界，後知後覺地拾起屬於自己的力量，嚮往更遠的遠方，最終邁出遠離他的那一步作結。

這長達九年如同風暴一般的迷戀，在我年紀尚輕無法掌控自己的時候，幾乎完全主宰了我的航舵。我快樂又迷濛，心甘情願地丟棄自我，任憑他的好他的壞帶我向前。期間，耳機裡日聽夜聽的周杰倫歌曲中對於性別與愛情的浪漫刻板印象，限制了我對未來的描畫。而後來，我的成長與出走，是從離開周杰倫，遇見張國榮、遇見林夕、遇見港樂開始的——這又是另一個我講了又講的故事了。

在我愛上周杰倫的第八個年頭，我終於第一次見到了他。彼時我已經在北京唸書——這個龐大、擁擠的都市，擁有一切我在北方小城中未曾見過的華麗時刻——比如那個用資本堆疊起來的大廳，堆滿鮮花，鋪好紅毯，立起巨大的印著他的臉的看板，擠滿等待他的粉絲。一切都混亂、忙碌、激動。突然之間，他就這樣出現了。就像我看過的無數個影片、無數張相片中那樣，但又是真實的、立體的一個人，活生生地，站在我面前。八年以來積攢的愛在這一刻彷彿有了著落，我安安靜靜地看，屏住呼吸，記下每一個瞬間。

還有第一次的演唱會，我把自己埋在粉紅色的海洋裡。直到現在我仍舊清晰地記得，我攢了很久很久的錢，買了一張九百八十元的門票，把長久的期待兌換成短短一個晚上的瘋狂。快樂被瞬間釋放，不由分說地淹沒我。後來的一陣子裡，我有些迷上這種感覺，於是一次次走進不同的演出場地——話劇、歌劇、livehouse⋯⋯這算是我這個小城青年對於文藝世界的初體驗。

演唱會結束後，我跟朋友們又走進KTV，把所有周杰倫的歌都點一次，一路唱到第二天的清晨。走出KTV的時候已經是早上六點鐘，那天的天空是被霧霾籠罩的北京特有的灰白色。微涼的晨露懸浮在空氣中，我與朋友們一起走回宿舍，身體疲憊，但心裡有說不出的滿足。後來，我再也不能從熬夜唱K中感受到這種快樂，在某個年歲以後，疲憊的身體會壓倒我。但我卻總是想念那些不知疲倦的日子，想念那些夜色中，潛入旋律魔法小屋以前滿溢的期待感。

在大學的尾巴，我偶然間開始聽港樂。港樂的編曲、作詞、以及論述的議題之廣之深在一瞬間俘獲了我，我以極快的速度失去對周杰倫的興趣。於是我再不聽他的歌，也不再宣稱我是他的粉絲，彷彿我生命中的那段日子真的可以被我隨意抹除一般，絕口不提。

那段日子裡，我常常幻想台灣。曾經的想像大部分來自於周杰倫的MV或電影，帶著那個年代特有的濾鏡，低畫質，但浪漫青澀地一塌糊塗。一切泛了黃，用夢幻的泡泡包裹住，午後的陽光滿溢在樹影間，歌曲裡青春愛情間的吸引是那樣無庸質疑地壓倒生活中其他的一切，不需理由。就像那時的我，不問值不值得，就鐵了心把自己的人生交給他人，而絲毫沒有意識到那些承諾的重量。

張開雙眼，我來到此時此地。一個更真實的台灣撲面而來，我驚訝地發現這裡的陽光同我家鄉的陽光原來並沒有不同的顏色。而台北其實雨水更多，在連綿不絕的陰雨天裡，宿舍到學校的距離變得無限遙遠。我終於知道原來在細密的雨絲中騎車會讓人狼狽不堪，全然不再有「最美的不是下雨天，是曾與你躲過雨的屋簷」的浪漫。

我在來到台北的第二年與相戀了九年的他分開。於是，那樹木映照下綠色的雨，對周杰倫以及他編織的童話的信仰，與曾經主宰我一整個青春期的愛情幻夢，終於從我的生活裡完全消逝。而我也漸漸明白，沒有無理的荷爾蒙主宰下的親密關係是多麼艱難，而衝破層層的不同去擁抱另一個靈魂需要多少次的糾結與自我辯駁。

這是一條從幻境走到真實的路。

真實的、經過深思熟慮的道路更加坎坷，但走過這樣的路也讓我更加認清自己。我仍舊不知道我的未來在何處，但這種迷茫卻給我一種奇異的踏實感。在曾經被男權社會下不平等愛情的糖衣砲彈俘獲，而差點走入另一個需要交付自我的人生分岔路以後，我慶幸，我最終還是拾回了完整的自己。

我想我的人生，在某個功利性的視角下看來，也許是走了一些彎路，浪費了一些時間。但只有我知道，在尚未成熟的青春期生活在許多個甜蜜謊言的保護下，直至成年後擁有力量才慢慢把自己一層層剝出來的這條路，是怎樣漫長、艱難卻令人滿足。

現在，很偶然的時刻，我還是會想要再聽回周杰倫的歌。更偶然的時刻，我還是會暗地裡想念那些無憂無慮的日子。那時的我，除了彼時的伴侶與朋友，什麼都不在意。我快活又自在，沈迷於自己的世界，全然不顧陌生的眼光。那時我所有的愛人都在身邊，所有的過去都不曾被我推開。而我以為人生很短也很簡單，一個一個夏天，就會在這些無止境的旋轉與擁抱中度過。